如今的诗坛,在拥挤熙攘之外,还有少量的心灵歌者,避开流行风和传染病,行走在自己的路上——沙戈便是其中之一。 沙戈写诗近20年,只有4部诗集出版:《梦中人》《沙戈诗选》《尘埃里》《夜书》。她是有意识地少写,似乎有一条自我戒律:绝不在没有感触的时候动笔。如她所说,“不必用写诗的手法/说几句可说可不说的话”(《白话文》)。但凡动笔,必有不得不动笔的蓄积和冲动,她的几乎每一首诗都出自内心的真疼痛、真感受,这些感受或深刻见骨,或略显轻浅,或含蓄、或直接,但决不空洞。她有一首诗描述这一细微过程:“在春天开始写诗。/在颤颤巍巍的春天/若还残存诗情/那是我最后的血 整个冬天我都用来冬眠/积蓄热量/找寻柴草……”(《火柴的诗》)在漫长的写诗历程中,她牢牢地把握住了诗是有感而发这一基本原则,绝不凭借自己的语言技巧而随意制造“诗”,也绝不批量制作。所以,她的诗歌数量不多,她笔下这些因生命而凝结出的珠子,自然是值得重视的。 沙戈说,“若还残存诗情/那是我最后的血”。写诗如吐血,那么,淤积在心里的血在她的写作中就是一个关键因素了。沙戈的创作观始终是:诗歌不是写出来的,是活出来的。她始终自尊自立,绝不自轻自艾、随波逐流,甚至还有几分高傲、几分陡峭、几分复杂。沙戈生性敏感,常常感受入微,但她又颇为内敛,不肯轻易向人诉说,而惯于在孤独中悄悄品味、久久思索。人生如长夜,如绵绵阴雨天,她就像在滂沱大雨中四处漏水的一间茅屋、在大风浪里起伏挣扎的一叶舢板,一面苦苦坚持,一面感触丛生。 这是她奔波一天后回到自己家里的感觉:“有些昏暗,但不潮湿/这儿比哪儿都温暖/卸下劳顿一天的心/或刚睁开眼/重新拾起了心/这儿,比哪儿都诚实/没有比爱什么更爱这里了/把爱 一点点收得更小更小/这儿,比哪儿都宽容/那么自然,那么/深情抑郁和疲惫/这儿/比哪儿都美”(《一隅》)。似乎是在说一种家的温暖感,却透出一种弦外之音。再来听听她在某个寒露节气的感触,“这儿离我的祖籍那么近/但我并未出生于此/离我的出生地那么远/却无法称之为故乡/寒露那天/一个失踪的孩子/四野找不到一个亲人……”(《寒露》)。这些表露心情的诗,像在跟你聊天一样质朴,却透出瘆人的悲凉气息。而更多的时候,她在回味自己的人生:“我的爱 消耗殆尽/我把青春让给了暮年/我爱过的 和爱过我的/已悄然离去……”(《归零》)“我们在世间用心走着/走着走着/有些人就走远了/有些人 还在原地走着/走不远的人/开始学着注视脚下的生活/当他刚刚预备热爱什么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我们在世间用心走着》)沙戈对时光与生命的流逝极为敏感,看到抽屉里一只曾经戴过的旧手表,她想到“我更像一只不停前行的表/而它 却是停在过去某个时刻的我”(《旧手表》)。腊月十四这天,她回忆起某个夏日黄昏的往事,“一点点暗下去的一天 像不像/一点点暗下去的一年 像不像/一点点暗下去的一生?”(《由腊月十四这天想到的》)这样的感触令人暗暗心惊。而一次走错路的寻常经历,她便想到:“寻找天葬台的路上/走错了三次/像在活着的路上/走错的三次/一只遗落的鞋子 引领我/找到那里/其实 通往那里的正道/一直躺着 等我走/我却在来世/才发现它”(《寻找天葬台的路上》)。即便是在旅行途中得到的一些诗,她也不是只描写眼中事物,而是话里话外都与自己的人生感触有关,譬如《我知道》《在这遥远的布尔津》《一棵老树》等。对人生的深刻体验,让她学会了对底层百姓们微小而艰辛的人生投以关切,譬如描述一个亲人不幸命运的《莲莲》,写给自己姥姥的《沈白玉琴》等等。这些诗有叙事色彩,亲切质朴,是她开启的另一条诗路。 沙戈最撼动人心的诗作,大概就是这类记录自己所感所思的作品了。这些诗是她走过半生,留在雪地上的深深浅浅的爪印。她在袒露内心之时,写出了“人人心中有,人人笔下无”的东西。关于表达,沙戈自有一套独特的方式。她深谙诗歌不是用来描述事物的,出现在诗歌中的所有物象都应当是意象这一文体规则,极少纯客观地描述事物。她的许多诗开头看似在有节制的描述,但临近结尾部分会突然又自然地转入抒发感触,从而为所描述的物象注入血液,使之转化成别具意味的意象,这让她的诗多半简短而意蕴饱满。譬如《我的房子》,在怀着复杂心情简略描写了旧居的陈设之后,她说:“里尔克已进入睡眠/他的幸运大于我的/他的不幸大于我的”,最后不忘俏皮地说句“晚安”。这是典型的沙戈式表达。兴许是女性的缘故,她很善于抓住细小的事物,把它转化为意象。譬如描述创作心态,她别出心裁地用了一个火柴的意象;写旧居,她不写破旧感,而是抓住一只结网的蜘蛛……构思的精巧,于此可见一斑。 在把一腔感触转化为文字时,沙戈每每显露出李清照式的灵动和惜墨如金的俭省。她不轻易使用想象句式,一旦使用,则极为精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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