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我行我素的意象写作、自由奔放的语言风格在中国诗坛独树一帜的著名诗人蔡其矫,在现实中追求的也是诗一般的浪漫与潇洒。他爱好广泛,特别钟情于自然山水与花卉,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对榕树一往情深。在福州工作期间,闲暇时,他总喜欢在榕树下漫步。其实,他很早就写诗歌颂过榕树:“慈祥的长须在空中飘荡,却爱抚般地拂弄着光明的大气,它的枝丫豪爽地让许多生命栖息,低处有寄生的弱草,高处有安巢的雄鹰,它巍立在路边,向下伸出四围的手臂,好像要把地上万物都一齐向高空举起……”无疑,这是一首向往光明、博爱万物精神的“拟物化”的诗歌。只是,连蔡其矫大约也没想到,这个常从榕树下走过的人,会以他特立独行的行事作风,与福建一本名为《榕树》的刊物走过一段时光。 那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末至八十年代初。那一时期正是中国诗歌崛起的年代,也是一个“不读诗无以言”的年代。当时,我在《福建文学》编辑部担任诗歌编辑,由各方面渠道汇聚的动态,我获知全国已先后出现了三个诗群:朦胧诗群、他们诗群、非非诗群。其中尤以朦胧诗群受到全国瞩目。该诗群以诗人北岛为首,他的代表作《一切》和《回答》,发表在1978年他们自办的油印刊物 《今天》上。我曾费尽心机从北京朋友那里抄来他的那两首诗。不久,通过争论获知,那是几个青年诗人自办的刊物,他们的作品是对社会与人生的自我价值的重新认识,是对人道主义和人性复归的呼唤,由此我和许多人认识到,这种对人的自由心灵的探索,构成了朦胧诗和这批诗人们的思想核心。 之后在《福建文学》工作期间,我又获知,原来早在1975年,还在厦门织布厂做女工的舒婷,有几首诗流转到老诗人蔡其矫手中。1977年,经蔡其矫介绍,艾青看到舒婷的《致橡树》,他推荐给了《诗刊》,并推荐给北岛。是年8月,北岛与舒婷开始通信,舒婷将她写的诗《这也是一切》抄在信中,算是对北岛《一切》的酬答。后来舒婷曾回忆她最初接触北岛诗歌的印象,说“不啻受到一次八级地震”。 当时,恢复运转的福建省作家协会还叫“中国作家协会福建分会”,主席是郭风,蔡其矫是分会的驻会作家。朝夕相见,有一次我问他:“北岛的 《一切》 你怎么看?”老蔡(当时大家都这么称呼他)看了我一眼,反问我:“你看到了?你怎么看?” 我有些慌了,说:“很深刻! 有点惊世骇俗吧。”老蔡沉吟了一下,笑着说:“写得是不错,不过有点偏。这首诗的主要好处是发出个人的声音。” 蔡其矫的这个说法,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成了我解读北岛诗歌的一把钥匙。 1979年9月,身为散文家、儿童文学的郭风极力呼吁、亲自创办的不定期大型刊物《榕树》 文学丛刊创刋了。第一辑是散文专辑,收入巴金、萧乾、秦牧、以及蔡其矫等省内外一批著名作家、诗人的多篇作品,在全国引起很大的反响,各地各种稿件如雪片般飞向编辑部。但谁也不知道,当时的编辑部只有分会办公室的一张桌子,全部稿件拆封后按文体归类,堆得山一样高,随之由当时的工作人员分到各个编辑手中。简单说,这本刊物是由分会作家、《福建文学》几个人轮流担任“义务编辑”的,郭风指定他们分头看稿,并向全国组稿、选编,再交由当时的福建人民出版社出版发行。 “散文专辑”打响后,随之计划出版“诗歌专辑”。1980年5月,郭风让蔡其矫牵头,并嘱我担任该辑的编辑。蔡其矫当时很愉快接受了,并对郭风说:“我一辈子往外寄稿,还没当过编辑呢,这回终于有机会试一试。”之后我们开了一个简短的组稿与编前会。蔡其矫把想约稿的主要名单念了一下,郭风当场对他说:“不得了,这些人的稿件能约到,日子就好过了。”会后,蔡其矫高兴地对我说:“我会把全国著名诗人的好稿约来。你就等着读好诗吧!” 我听了非常兴奋,对蔡其矫说:“好啊,有老蔡把舵,我会奋力划桨的。”蔡其矫一听就笑了:“这对大家都是锻炼的机会,你也去约约稿,选中的送我看看就行。” 蔡其矫的宽容和鼓励给我很大信心,于是我立即给一些来过福建的老诗人邹狄帆、吕剑、青勃等人写信约稿,也跟省里的诗人、作者发信函。两个月后,我约的稿件陆续寄到了。一天夜里,我把准备送给蔡其矫审阅的稿件集中再编辑一次,不知为何忽然想到:北岛的那首《一切》好像还没在正式刊物发表,何不趁这本榕树文学丛刊的诗歌专辑刊发一下呢? 于是我立即找来这首诗的抄件,一并编发了。几天后,我把编好的稿件送给蔡其矫,他一边招呼我坐下,一边动手翻看稿件。当看到北岛的《一切》时,他停住了,只见他燃起一支香烟,吸了吸,缓缓吐出几缕烟雾,这才说:“这个我考虑一下,因为我也不清楚这首诗到底在哪里有没有发表过,更重要的是,我很快要去北京,想向他约一些新的诗稿。” 果然,蔡其矫很快去了北京。临行前他对我说:“我已跟郭风说好了,艾青等人的诗还没来,我得跑一趟。专辑的诗稿你再巡检一下,包括那首《一切》,先选入吧,全部编好后放着,等我北京消息。让你辛苦了!”我一听连忙说:“不敢不敢,老蔡你放心吧,有什么事我会请示郭风主席的。” 大约过了十来天,因发稿期临近,正在焦急等待消息的郭风和我接到蔡其矫一封信,我们相继看后,都不禁喜出望外:郭风、朱谷忠同志: 要拿到有份量的稿子真不容易!艾青七月五日从国外回来,忙于接见各种各样的客人,腾不出时间整理稿子。要向他拉稿的人简直排上队了,到底还是照顾了《榕树》和即将复刊的《星星》,把《无题》四十余首基本平分了。白桦正在赶写关于黄永玉电影剧本的修改稿,十七日上午完成,下午就写《复活节》给我们。我本想等公刘的稿,他答应月底寄来,但怕你们等急了,公刘的诗续后寄吧! 我已向他们说了:艾青第一篇,白桦第二篇,公刘第三篇。 此外,有两个应该变动。 谷忠是主张北岛的《一切》可以用,我总感有些不妥。《诗刋》七月号舒婷两首诗的后一首《这也是一切》,就是回答《一切》的。诗是好诗,可有点偏了。我建议去掉 《一切》而代以他的近作《睡吧,山谷》。 彭银汉的日本现代诗十六首,中有一首茨木则子的《在我最美的时候》,《诗刊》要用,我们的《榕树》是否让了,改用同一个作者的另一首名诗《看不见的邮递员》,并且在《日本现代诗概况》一文中,关干茨木则子的一段也作相应的改动?现把诗和文段一起寄去,请谷忠把旧稿剪去部分,贴了新增的。如果篇幅允许,也可把《日本现代诗十六首》 改为 《日本现代诗二十首》,增入 《不是比喻》《马车出发之歌》《雾》《什么都第一》 等四首。如果觉得与《诗刊》同时都用《在我最美的时候》对《榕树》无妨,也可用旧稿,不用《看不见的邮递员》,而增用其他四首,补足二十首,以造声势,你们以为如何,由你们决定。 请郭风在《榕树》专号一出,优先给涂乃贤(即陶然,香港作家。笔者注),他急着等用。并送公木一本。 此地许多人都注意《榕树》的广告。此致敬礼 其矫 七月二十八日 毫无疑问,看了蔡其矫的来信、约到的一沓诗稿,我深为他在北京不辞辛劳的奔忙和对《榕树》发稿的认真负责态度,以及他对编排的真知灼见与细心周到而感动不已。要知道,当时他个人在北京还有一些需要落实的政策还未落实,但他全然不顾,一到北京后,每天就骑着一辆自行车,走街巷,跑胡同,约稿、看稿、寄稿,风风火火,为《榕树》诗歌专辑作宣传。难怪他的老朋友都忍不住夸他是“蔡小伙子”。 那一天,收到书信的郭风当时对我嘱咐道:“一切都按老蔡的意思办吧。” 不久,《榕树》丛刊“诗歌专辑”顺利出版了,强大的阵容,上乘的作品,一下赢得了当时社会各界的好评,一些诗评家还热情洋溢地称赞《榕树》诗歌专辑是“中国进入新时期的同行者与见证者。是中国诗坛的擂鼓助阵者。”之后,《榕树》丛刊诗歌专辑坚持刊发精品力作,并注重与诗人们交朋友,融洽相处,许多重要诗人、作者都十分愿意将自己满意的作品交给《榕树》,诗人、编者携手共建了这块丰美的文学园地。 郭风曾高兴地说过:“如果说 《榕树》诗歌专辑能受到全国读者和诗人的喜爱,蔡其矫功不可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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