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冯唐是聪明人,他的写作是才子式的。冯唐的原名是张海鹏,不知道为何及何时改名为冯唐。改名后的冯唐,每每让我联想到那句“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因为唐朝王勃的《滕王阁序》而流传至今。冯唐的一生难以得志,据《史记·冯唐列传》中记载,说是从汉文帝到汉景帝再到汉武帝,老来九十多岁,冯唐一再错失机遇,终于在不服老的情绪下不得不服从自然法则的强大规律而老去。而如今的这位作家冯唐,据说要用文字去打败时间,曾立志要写十个长篇小说。他说他的小说就是为了“我经历、我理解、我表达”,所以我在冯唐小说中满纸看到的尽是字里行间的冯唐,他写的始终是他自己,就如同他说的,用拉开距离观看众生的方式去理解自己。 丝毫不用怀疑冯唐被别人批评为“自恋”,像他这样智商极高的人,如果没有点自恋,简直就说不过去,这是我们这个时代带给他的病。膨胀的自我和偶尔的自责,或许连偶尔的自责也没有,这样构成了我们所能看到的冯唐———如果不是这样,读者也不答应;也因为这样,读者也才津津乐道。冯唐的履历是异常光鲜的,起码就目前所看到的模样而言,他的出版商也极其懂得利用这一点。他的出版商在2007年出版的《北京,北京》这本书里是这样介绍冯唐的,“男,1971年生于北京。协和医科大学临床医学博士,妇科肿瘤专业,美国Emory大学工商管理硕士。现居香港,就职于麦肯锡公司,从事旧时被称为军师、幕僚或师爷的工作”。而现在的冯唐已经有着更为响亮的头衔,从事着更为核心的工作,从乙方转为了甲方。 说到冯唐的小说,爱他的便是真爱,讨厌他的人也有着极为充足的理由。不得不承认的是,冯唐的小说的确给我们提供了一种特殊的阅读体验。至于说,读完冯唐的小说就会彻底改变世界观,那可能有些夸大其辞。毫无疑问,他的个人成长经验给他的小说提供了足够的可利用资源。就拿他的《成长三部曲》,或曰《北京三部曲》,即《十八岁给我一个姑娘》《万物生长》《北京,北京》来说,有着半自传的成分。读者可以从中看到北京少年秋水如何从十八岁长大到成为社会中坚。尽管作者貌似狡辩地说,从头到尾,文中一切纯属虚构,请勿对号,但好事者早已对比着作者的生活试图来个对号入座,真相大白,更遑论作者还有众多的女性粉丝。冯唐自述说,写作的目的之一是要将书献给自己蒙古血统的母亲,她可能不知道有些孩子这样长大。因而作者故作耸人听闻状地说,“心智未健全,难容异端者,敬请止步”。实际上,被称为“子不语三部曲”之中的《不二》暂时只能看到香港版,似乎也在佐证小说的重口味与读者接受口味的包容度。 冯唐的阅读趣味似乎是异常杂糅的。据他供述,他的读书幼功深厚,读中国的古书,比如李渔;读英文小说,比如亨利·米勒;此外,他还受到蒙古血统母亲的影响,受到垂杨柳的熏陶。垂杨柳是冯唐长大的地方,此地名在小说中多次出现,似有深意。这些都影响着冯唐的写作内容以及他作品所展示出的风格。尽管“作者已死”的观点曾深刻影响过文学及文学批评,但是具体到冯唐的小说,不得不首先了解下作者是何种来路,不然会有贻笑大方的危险;也必须慎重,切不要试图用任何理论去圈定他的作品,他的作品总是有就要溢出去的感觉。或许正是如此,如李敬泽所言,没有哪位成名批评家拿他试过招。他的作品难以归类,有人认为他是接着王朔、王小波一路下来的,写的是北京味儿十足的流氓小说,有一股“臭贫”的劲儿。这话有些道理。且冯唐不以流氓为耻,在他的理解中,流氓至少可以被理解为中性词,甚至是褒义词。他在《十八岁给我一个姑娘》中反复提及的老流氓孔建国,俨然成为他的精神之父。李银河曾盛赞过冯唐,认为他是仅次于王小波的当代小说家,这大概也是由于冯唐在作品中大胆而坦诚地谈论到自己的青春成长经历以及他所显示出来的对自由表达的追求。 二 冯唐的写作是越轨的写作。他总是在挑战读者的审美阅读体验。如果读者习惯于看传统文学,突然转去看冯唐的作品,肯定会有些适应困难的。那些以往在文学作品中回避的东西,在冯唐这里都被揭开了神秘的面纱,所以可以说,冯唐的一大贡献是为性去魅,写出了一种自然的生理成长过程。这或许是与作者的专业素养有关,因为是临床医学的博士,所以对待生理器官总是有着其他人所不具备的从容与淡定态度。在“北京三部曲”,即《十八岁给我一个姑娘》《万物生长》《北京,北京》中,随意翻开一本,都可以看到“乳房”、“小腹”、“大腿”、“阴茎”等关于身体的准确而简洁的描写,带有科学主义的色彩。作者不会搁置专业生理词汇不用而代之以晦涩委婉的称呼,这种在词汇上的选择所带来的客观效果,反而是能够让读者正面直视小说中对身体与性的描写,拂去了以往文学作品为性和情欲所增添的神秘色彩。身体、性、欲望,在这里都被放置到生理层面来进行考虑,并无过多情感上的因素介入其中,甚至这也会让女性读者感觉到不适,因为会有读者认为缺乏对女性的尊重。 “北京三部曲”很容易给读者留下印象,即冯唐的作品是依靠荷尔蒙的驱动来完成的。小说的主人公秋水雄性荷尔蒙激素分泌旺盛,作品直白地叙述他从少不更事的男孩到经历丰富的男人所经过的种种事件,从第一次遗精开始,“我身体的发育仿佛是在瞬间完成的,至少对身体的发现是在瞬间完成的,就像一觉儿醒来,柳树全都绿了,榆叶梅全都红了,姑娘的屁股们全都圆了,我愤怒了,我他妈的开始遗精了”,作者对此的处理没有扭捏和做作,当然更没有回避,生理上的变化如此自然而然地发生了,自此秋水进入了自己的“肿胀”生活阶段。这是文学作品中少有的如此的坦诚而直白的关于青春关于发育的陈述。当然作品也不会放过对秋水第一次性经验的描写,他与自己的女朋友在宿舍,“她平躺在我下面,我和她离得很近,她的脸好像比平常大了许多,不抬头仰望,看不到边际。她的乳房没了罩子,像两张煎饼一样摊开,我懂,这是因为该死的万有引力。她的皮肤好像也粗糙了很多,各种细小的疙瘩呈现不同的性状”。若是换位作家来描写这同样的经历,恐怕也不会像冯唐这样,在预设慌乱无措的时候,还如此冷静而客观地陈述着所观察到的一切。之所以说冯唐是才子式的写作,也是因为他轻松的叙述姿态,总是能够在类似的关键时候不会忘记来一番插科打诨式的调侃。在秋水的第一次性经历中,作者会一波三折地来安排过程,先是以秋水闹肚子作为故事的铺垫,引出女朋友到宿舍探望的下文,然后中间还要穿插秋水与女朋友认真讨论是否要发生性关系,在条分缕析地逐条讨论理由的过程中,秋水要保持着阴茎的勃勃生机,为此联想到以前见过的所有淫荡场景,与此同时,秋水还要努力地脱掉女朋友的裤子,之后还要讨论是否用套和如何能够得到套。在不断地铺陈之后,这宝贵的第一次以秋水迅速冲向厕所拉肚子而告终,而上完厕所之后的秋水从女朋友的神情居然能够联想到《无脊椎动物学》,实在是令人惊叹作者枝蔓丛生的语言能力,能够一直引导着读者向下走。 所以说,“肿胀”是一个用来形容秋水的关键词,同时也是冯唐写作风格的一个关键词。一方面,“肿胀”可以用来指称具体的生理状态,这是一种男性欲望的象征。不仅是生理上的,可能也是心理上的。当白先生告诉他们医大的教育是为了成就大师,学生们也会“颇为得意,胸中肿胀”,认为自己将要成为人物。另一方面,为了消除“肿胀”,必须要做点什么,要么是生理上的,要么是精神上的。小说中秋水的成长是在一位接着一位姑娘的见证下完成的。 在《十八岁给我一个姑娘》当中,作者不惜花费众多笔墨来对朱裳进行浓墨重彩的描述。先是老流氓孔建国对朱裳妈妈的高度评价,用“绝代尤物”来形容,然后引出秋水对朱裳的无限向往,十七八岁的少年懵懂状态尽显。如果说这本小说中秋水对姑娘和性的理解还显得青涩的话,那么《万物生长》中,已经出现了“我的初恋”、“我的女友”、柳青这三位女性,而且都与秋水保持着或精神或肉体的关系。奇怪的是,除了柳青,作者并没有给自己的初恋和女友具体的名字,而且初恋与女友之间似乎形成某种对照关系。对于秋水而言,初恋更多关乎精神层面,就像是少年的幻想,梦醒来就会破灭的感觉。秋水给初恋写信,用完了150个信封,但幻想终归会被现实打破。作者对秋水与女友之间的叙述,更关心肉体,他们会在自习后的夜晚来到丁香树下,以十朵丁香中五瓣丁香的朵数来决定性爱的次数,“我在这十朵之内摘到几朵五瓣丁香,你今天就可以坏我几次”,这种青春肉体的生机感呼之欲出。在《北京,北京》中,除了柳青、女友之外,还多了“奶大腰窄”的小红。小红的身材好,“乳头的轮廓,白大褂也遮不住,像是两只分得很开的大大的眼睛”,冯唐对身体的描写总是秉持貌似认真实则调侃的态度,“这样细的腰,这样巨大的乳房,我常替小红担心,会不会得乳腺肿囊、乳腺癌之类,或者腰肌劳损、腰椎间盘突出”,不知这样的叙述是否会减轻生理上的“肿胀”感,或是消除内心的肿胀。秋水无法抵制对小红的向往,他们在干面胡同的北房中,靠着两箱方便面,两箱燕京啤酒,一箱红星二锅头,若干零食和两打避孕套度过了难忘的十四夜。秋水在这个喜欢自己与自己喜欢的姑娘身上暂时实现圆满,“我的鼻子埋在小红的头发里,这是我闻到过的最让我肿胀的味道”,“如果能永远记住这种让我肿胀的味道”,他愿意与魔鬼做交易。 “北京三部曲”,我更愿意将之称为“成长三部曲”,秋水不断经历着感情上的冒险,通过与姑娘的交往寻找到成长的捷径。从男孩对女性的幻想,寻找心中的女神,到对现实假象的识破,更愿意将血液使下体肿胀,转化为精液和眼泪,再到学会平衡现实与理想,学会怎样安身立命与寻找让自己宁神定性的配偶,秋水在摸索着自己的成长,并学会控制自己的“肿胀”,将心中的“肿胀”化为文字。 三 不少读者会批评冯唐的小说,认为这种写作方式主要是围绕着性进行着自我重复式,说来说去,都是与姑娘的事情。也有人会认为冯唐的小说满纸都是在贫嘴。但我以为,冯唐小说中有一个重要的意象,那就是垂杨柳。垂杨柳在“北京三部曲”中出现的次数并不算特别多,起码与出现姑娘的频率相比。但是垂杨柳在这三部曲中起到重要的地标作用,它是秋水出生和成长的地方,是精神家园,也是小说的起点所在。 《万物生长》中这样来描写垂杨柳,“那是北京重工业集中地:起重机械厂、通用机械厂、光华木材厂、内燃机厂、齿轮厂、轧辊厂、北京汽车制造厂、机床厂、人民机械厂、化工机械厂、化工二厂,一个挨一个,集中在这块地方,终日黑烟笼罩”。垂杨柳在秋水的故事里也不断发生着变化,在还没有秋水之前很远的时候,在1949年的地图上,广渠门外的垂杨柳还是属于蛮荒之地;但是到了秋水的童年,他所见到的垂杨柳是重工业集中地。冯唐对细节的描写是很见功力的,他写一种杨树,因为树上有杨喇子,容易让皮肤红肿,“这些为数不多的杨树,恶霸一样横行乡里,睥睨地方,没人敢近身”;写一种柳树,没水可依,叶子枯黄,枝条零乱,“仿佛没睡醒的大妈蓬了头发出来,瞧着谁都不顺眼,清清嗓子准备骂街”。冯唐的本事在于他能写出一种鲜活感,除了能写出毛茸茸的青春质感,他还能准确地抓住事物的特征并描绘出此事物给人带来的一种独特感觉。比如说,生活在垂杨柳的小贩是这样的,“没有生意的时候,太阳洒下来,他们肆无忌惮地注视着过往姑娘的酥胸大腿,一尺长的西瓜刀在手上晃动,痴想自己或许有一天也能成为恶霸,横行乡里”。作者在写垂杨柳的时候,不仅能够写出一种历史感,还能写出一种现场感,写出不断变化着的垂杨柳。当北京变成了张牙舞爪的大城时,垂杨柳被东三环穿过成为中央商务区,迎来的是写字楼的白领和写字楼附近的家常菜馆。作者用垂杨柳的变化写出了北京的变化,这种写法是取巧的,是一种带有温度和感情的写法,况且,写垂杨柳本身并不仅仅是为了写这座城市的变化。 垂杨柳在秋水的成长中起着起源性的作用。秋水人生的起点就是在垂杨柳,他的成长轨迹是从垂杨柳开始的。可以说,垂杨柳的精神气质影响着秋水的个人特质。秋水在老妈的指点下接受着两方面的教育,一方面是来自书本的教育,另一方面是来自窗外的江湖。当秋水对自己的初恋迷恋时,就会郑重地邀请初恋来他位于垂杨柳的屋子,含义深刻。垂杨柳的老流氓孔建国承担了对秋水进行性启蒙的教育工作,这为将垂杨柳重建为秋水的精神家园增加了筹码。作为垂杨柳惟一的读书人,秋水也在垂杨柳发挥着各种奇怪的作用,这或许也是秋水日后成长为一个不循规蹈矩的人的某种暗示或征兆。 不得不说的是,这段从垂杨柳到医学院的青春是属于他们70后这一代的独特记忆。他们的青春正好是90年代左右,见证了历史翻天覆地的大变化,如今他们正成长为社会的中流砥柱式的人物。由此延宕开去的一个重要话题,就是70后这一代如何来纪念自己的青春岁月。正如同冯唐在《北京,北京》的后记中所感叹的那样,当他写完这三部曲,他所积攒的21本日记,450封书信都可以灰飞烟灭,不复记起,这三本半自传性的小说就是他的青春记忆。那么,值得思考的一个话题就是,当他们在纪念青春的时候,他们在纪念什么?以及,他们都是如何来纪念自己的青春? 与80后相比,70后的青春见证了更大的社会变化。如果说80后的一个关键词是“小时代”,是郭敬明式的小忧伤,聚焦于个人的感伤,70后可能更为受到时代情绪的感染。比如说,同样是写青春成长爱情,冯唐的三部曲中除了能够看到秋水在经历不同时期与不同姑娘的恋爱故事之外,还能够通过这些恋爱故事看到时代的改变和个人选择的倾向性。初恋,选择了年轻有为的处长;女友,选择了清华男,然后又奔向老外教授的怀抱;小红,宁愿和小白这样美国来的留学生生活;柳青,秋水看到的最后一幕是她和一个白人睡在一起。她们基于现实生活的选择,纷纷离开秋水,伴随着他们的是改革开放社会发展的进程,是中外交流的增多与物质生活的日益富裕,是金钱逐渐占据生活的中心和人人渴望实现自己的梦想而不惜交出一切。他们是这个时代潮流的顺应者,被历史席卷,而秋水,作为男性,对他的女性伴侣们所体悟到的一切,都晚了一拍。他和女友相处,日记里面写的是初恋;面对初恋,初恋认为自己不是秋水幻想的那样;他对着柳青,聊的又是如何爱小红;看着小红,又放任好友小白去追小红。作为男性主体的秋水,他总是在不停地错过并落后于发展的步伐,直至他心中的幻想被戳破,体会到了现实的真实感。 这段始于垂杨柳的青春就这样被结束,在离开垂杨柳之后,人被扔进社会的洪流中,居无定所。小红与小白在美国结婚后离婚,吃着抑郁药独自喝酒;小白在各地飘荡,内心苦闷无处发泄;同学小黄念到哈佛博士,心中依然有想不清楚的问题;小黄的女友妖刀为了工作面试把婚礼教堂的预订都取消了;至于秋水,也开始逐渐清楚他所身处的这个最好的也是最坏的时代,蜕掉鲜活的青春外壳走进真实的社会。作者写出了他所观察到的及自己的70年代的青春历史,其中弥漫着巨大的悲伤。这大概也是这个时代亏欠他们的,正如秋水难以忘记垂杨柳的初恋女神,这对秋水精神上的影响远远超过之后的任何姑娘,这就是起源性神话的强大威力所在。 四 我以为冯唐小说最大的特色在于语言,“杂树生花,草长莺飞”。文本的语言呈压倒一切之势,胜过结构,胜过情节。他的作品呈现出的一种状态,那就是作者有着强烈的倾诉欲望,不吐不快。话语洪流一旦打开,就像是打开了水龙头,自来水就源源不断地喷涌出来。冯唐的小说更像是一种情绪写作,话语带着故事走,读者会在不知不觉之间跟着作者走,有一种阅读的快感,不论是喜欢还是讨厌。但是这种小说的写法,非常容易带来自我重复。冯唐的“北京三部曲”都是依靠话语的推动作用,用联想的方式加入相关的段子的。比如说,在秋水第一次与女友发生性关系的时候,他“脱下一截儿,她就拉上一截儿”,这个时候,秋水就开始联想到数学老师教他们负数概念的情景,“我向前走三步,我再向后迈四步,我一共向前走了几步”?秋水甚至还联想到了“三言二拍”,“所有的强奸,除了受害者被打晕,都是诬告———没有双方配合,这件事情做不成”。作者的想象力是惊人的,他总是能够从正在进行的一件事情联想到若干相关的其他事情,这是作者的本事。但是过多地使用这些手法,未免有些乏味。 读书幼功深厚,又受到母亲和垂杨柳江湖文化的熏陶,再加上在学校所受到的科班教育,作者受到多重因素影响,导致小说所呈现的语言风格也是颇为丰富的。小说能够用古典意味的词汇来描绘场景,将秋水等待朱裳头梢的触摸比作等待圣水从观音手中的柳枝上滑落,等待佛祖讲经时候的拈花一笑,等待崔莺莺临去时的秋波一转。自然,也有赌博起贼性,奸情出人命,王老头爬进媳妇的被窝,那是“血液里有老妈替我打下的精湛幼功,有三千卷的经史和江湖”。亨利·米勒、劳伦斯、毛姆与李白、杜牧等共同形塑了今天我们所看到的作家冯唐。 “北京三部曲”中的动词非常多,作者几乎都是依靠着不断使用动词,用不同的动作来推动故事进行。这使得小说可以在有限的篇幅中包容更多的事件,使得读者在阅读的过程中会有密集感。小说写秋水和小黄喝酒,这时候他开始想象力发散,“如果有一天,我傻了,脑积水什么的,我继续走捷径,我先听录音机,自学《英语九百句》。然后,我把小黄笑话辛荑请来,关掉录音机,打开辛荑,教我人生道理。会了《英语九百句》和人生的道理,我傻了也不怕了,我可以去外企当白领”。作者会用非常简洁的语言来讲述一连串的动作,这种写法给小说带来画面感,也很容易让读者进入小说。与这种密集性地使用动词相比,作者不太使用形容词,需要形容事物的时候,他就将其转化为一种动作。秋水说自己的屁股是方的,是黑的,就说,“这么多年来坐方的,是弹不起来的那种方,屁股没有弹性了”,“这么多年坐黑的,色素坐得沉积了,是白不起来的那种黑”。所以,作者不会执著于对事物进行精细的描绘,因为过多的使用形容词,会故意拖延故事的发展进程,延迟读者进入文本的时间,造成一种阻塞或晦涩的效果。而这样大量的使用动词,使得作品始终处于动态的过程中,在时间上营造出一种不断变动的效果。同时,他的名词给读者干净利落的感觉,不拖泥带水,客观而准确,这样在阅读的过程中,名词并不会过多地牵引住读者的注意力。“乳房”、“阴茎”、“野合”、“女阴”之类名词,都坦坦荡荡地摆放在小说当中,没有丝毫的难为情或遮遮掩掩。这种处理方式也为文本节省了空间,可以用更多的精力去集中在动作的叙述上,而且也给小说带来了一种光明磊落的叙述姿态。 冯唐小说的节奏感很密集,甚至可以用高效率来形容。他希望用有限的文字尽可能多地去表达他所希望表达的内容,而且这些内容都带有强烈的冲击性,多是去冲击他所认为的愚昧狭隘的世界观和人生观。阅读冯唐的小说,很容易让我联想到美国作家菲利普·罗斯。一方面是冯唐自己在小说中致敬菲利普·罗斯,秋水让姐姐从美国特意寄回来的小说就是菲利普·罗斯的作品,另一方面他们都致力于去探寻人性的幽微之火,希望在人性不可知的或常被忽略的方面去挖掘出更多的东西。冯唐的叙述风格和菲利普·罗斯接近,在表达形式上,都是语言运用的高手,务去陈言,夹叙夹议,将自己对事物的评论加入到文本中,不断地用自己的话语去挑战语言表达能力的极限;他们的小说也是对读者的一种挑战。时空转化的切换自然,语言流畅,信息量巨大,这种话语洪流式的文本对读者而言是呈压倒之势。冯唐善于写闲笔,写秋水的父亲去上厕所,因为父亲糖尿病的缘故,蚂蚁全部聚集到厕所,简直如神来之笔。闲笔的妙用也是作家何立伟盛赞冯唐之处。 冯唐将自己分裂为三个角色,分别是冯唐、大毛怪和看着他们俩较劲的写作者冯唐。这种人格的分裂是极具特色的,就像是弗洛伊德在《自我与本我》中提到的本我、自我和超我。这个冯唐所谓的大毛怪是本我,是他人格中最原始的部分,储存着他的生物性冲动和欲望,只按照“唯乐原则”来行事,是一种无意识的生命力和内驱力。想象力丰富的冯唐将大毛怪具体化,“当一个巨大的懒惰和惯性起作用时,大毛怪是一头象,身体比屋子大,牢牢挤压住冯唐。为情爱纠结时,大毛怪是一条缠绕溜滑的龙,盘踞在冯唐的床下和梦里。40岁生日,半夜醒来,冯唐看见了他变成了一头驴,倚在窗台边闷头抽烟”,至于大毛怪的职责,那就是“吃喝嫖赌抽,坑蒙拐骗偷,看见有个捷径赶紧抄过去”。写作者冯唐并不是试图去打败大毛怪,扮演超我的角色,而是要履行忠实记录的任务。冯唐自身并不愿意大毛怪的消失,他生活在二者角力的过程中,一方面体验着世俗的欲望和目睹着人性的污秽,另一方面用文字展示着他在各方面的自恋与优越感,这就是他的自我。 尽管冯唐不是专职作家,但这并不妨碍冯唐作品获得更大的影响力和知名度。关于冯唐的写作,有“冯唐金线”一说,在冯唐看来,文学标准存在着一条金线。冯唐在《我简短而卑微的文学观》中曾自陈,就是要“感受在边缘”,“理解在高处”,“表达在当下”,这是他的文学观。我以为文学的多样性和文学审美的变动,使得文学更具有包容性,我更看重文本的细节,让细节更具有质感会给作品带来全新的面貌。因为冯唐太聪明,看到的太多,想发表议论的太多,他的文字中有股野性,所以才会让作品充满了动感、活力、静不下来,不知道这是否是件好事情。 转自《新文学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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