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雨》莫美/著,作家出版社2016年版) 小说欲逼真到纤毫毕现,必须从气味的调治上下功夫。海螺有海洋的气味,田螺有田泽的气味,不用眼观或手摩,闻嗅即可辨识。螺之外形可以雕塑,唯气味是雕不出来的。螺之真假,气味可判。一部小说写得真或假,亦看字里行间散发的气味。莫美的长篇小说《墨雨》读来熨帖可信,首功应在其文字的气味。 小说开篇那场怪异的墨雨、猫贩子从河里捞上来的巨大田螺,以及杨柳镇那棵中字树的倒下,均弥漫着八十多年前南方乡村的气味。非同寻常的自然灾害,或实属正常的偶然事件,在那个民智待启的旧时代,都会引发各种不祥的猜测、联想和谣言。乡贤梅浩然和杨柳镇上的各色人等,都被墨雨和巨螺弄得很恐慌,却又各人有各人的心思和言行。梅浩然是享有威望的饱学之士,他暗自担心墨雨和巨螺会是凶兆,但他话说得十分谨慎。书落壳他们却口无遮拦,似乎唯恐天下不乱。远在省城的吴辉先生也在《大公报》上著文,断言“天雨墨,为兵象,为灾象,为贫象”。墨雨过后又涨洪水,杨柳镇上那棵吉祥的中字树倒了。中字树是杨柳镇人视若神灵的风水树,它的倒下预示着古老的乡村文明必将面临厄运。镇长张麻子请僧尼们做的水陆道场和平安醮两场法事,是那个时代的镇长该做的事,渗透的亦是那个时代的气味。 梅浩然代表的是那个时代的乡村伦理和传统秩序。他信奉世代相传的圣贤书,亦颇能接受渐次而来的新思潮,愿意跟上新的时代。他固守旧式读书人的节操,亦有咸与维新的开明姿态。但是,局势的走向并不如他所愿。长子思德投身北伐军,梅浩然全力支持;次子思贤从事国民政府主导的农民运动,梅浩然担心他做事过火,却也并不强行阻拦。他全心牵挂百姓福祉,自己捐出田地创办梅家小学,响应国民政府平均地权的政策自愿把大部分田地充公。然而,农会组织农民去殷实大户吃排饭、抄家、捆绑大户游团、甚至随意杀人,梅浩然由迷茫而痛苦、而绝望,把这场由自己儿子及其同志鼓动起来的农民革命看得十分真切了。梅浩然虽没有在这场浩劫中玉碎,他的苟且瓦全实属侥幸。国民政府清乡之后,乡村暂时出现表面的平和,然而梅浩然做的那个恶梦无疑是现实的还原,意味着梅浩然实际上已经死去或终将被历史洪流吞没,被镇压了的流氓无产者书落壳他们却会永生且生生不息。梅浩然身上的气味好比他终生喜欢的梅花的清香,淡雅而高贵。 大名张一书的书落壳,一个败家的破落户二流子,这个人物的气味十分独特,极具典型意义。世道平安的时候,人人心里有杆秤,是与非,正与邪,廉与耻,荣与辱,一眼明了。书落壳虽自甘堕落,却也知道自己不是个体面人。他就连镇长张麻子和团防局长廖狗卵都不怎么惧怕,却不敢进乡贤梅浩然的家门。国民政府发起的农民运动,叫书落壳如鱼得水。他成了农民协会的委员长,执掌生杀予夺大权横行乡里。他所有的残暴行径都是在堂皇的旗帜下进行的,梅浩然不再叫他惧怕,名义上的上级也不能限制他的行为。当他坏事做绝的时候,便成了杨柳镇上说一不二的大人物了。国法于他无用,宗法于他无用,做人的种种规矩都于他无用。他高喊杀人的时候,老百姓们齐声响应。书落壳最后虽然被北伐军官镇压了,但他正像梅浩然那个恶梦所预示的,正常秩序被颠覆之后的社会,书落壳的阴魂永远不会散去。书落壳身上所散发的气味,最为近百年的中国人所熟悉。国之大哀,莫过于此。 《墨雨》里的人物,各具面目,气味迥异。大名张怡中的镇长张麻子说不上是个正派人,但他的邪亦都在平常人性之中。他主政杨柳镇的时候,没有明目张胆搜刮民众,却也会使些手段谋取人家财产;儿子立功参加北伐军,他带头捐献军粮;他帮助戏子红春子的义举,实为垂涎这位美人的姿色;他惩戒权势熏天的农会委员长书落壳,名为整治家法伸张正义,实为泄私下的愤恨;他不顾农会阻挠冒险运军粮出境,固然显得大勇大义,实则也是从自己利益着想。他被书落壳以正义之名杀害的时候并不显得贪生怕死,倒是会场上那些齐声喊杀的愚昧民众叫人不胜唏嘘。那蒸腾于民众亢奋脸眼之上的气味,正是很长时期都无法消弭的暴戾气味。 《墨雨》中的人物刻画不论着墨多少,都能把他们身上的特殊气味传递出来。平安县的县长唐日新出场并不多,他在农民运动局面无法控制的时候无所作为,但在国民政府清乡之后却成为跋扈的官僚。省城名流吴辉先生也多为幕后人物,但他作为旧时代遗老宿儒形象,其面目十分清晰。抱持实业救国理想的朱先生也只在小说里匆匆闪过,但他在国家多事之秋的遭遇是完全可以想见的。这部小说塑造的人物很多,几乎涵盖了旧中国的各阶层。 《墨雨》的时代气味真切可闻,除了人物塑造各具神态,还大量引用真实的史料。小说是虚构的艺术,但作者在《墨雨》里写到了诸多真实人物和真实事件。真实人物如赵恒惕、唐生智、许克祥,真实事件如“四一二政变”、“马日事变”、蒋汪对峙。真实的历史人物和历史事件,为小说虚构铺垫和晕染了扎实可信的背景。小说直接采用大量文史资料,更使得作品具备信史品质。如,国民党长沙县党部建议土地归公分配农民,其文云:“为建议事,按照属部第二十二次执委会议讨论土地问题案,各执委以国民革命,原以农民问题为主要,而农民问题,则以土地问题为中心。耕者有其田,先总理早已明白声言,若犹有地主存在,匪独无以应农民目前之需要,而于封建基础之铲除,将见难于成功……故对于省政府早已议决设立土地厅,现在时局进展,迫待改革,万不宜再有延缓,徒托空言……”这些史料,作家是虚构不出来的。这些史料的巧妙剪裁和运用,同小说细节、情节和故事虚实相生,叫人闻嗅到过往时间的气味。 史书成谎言者并不鲜见,小说为信史者却非孤例。《墨雨》是小说,又是史书。历史可以怀念,可以反省,可以论争,可以褒贬,但绝不可以歪曲和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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