缪克构:赵丽宏诗集《疼痛》,易读而又难解的灵魂叩问
作者手稿 从在崇明插队时写的《火光》等诗作,到1984年出版的第一本诗集《珊瑚》,再到2016年最新出版的诗集《疼痛》,近半个世纪以来,赵丽宏一直作为一位赤诚的诗人在写作。从我的阅读经验看,最新出版的《疼痛》是一部值得记住和传颂的诗集。 这是一部谈论死亡和梦境的诗集,在阒寂无尘的夜里静心阅读这些关于伤痕、疼痛和风暴,也关于光、欢乐和飞翔的吟咏,你一定会与一个诗人的目光不期而遇,进而会关注自己的内心,与自己的灵魂作一番深入的交谈。抛开了一切理论和外生的情境,在一张张空白的A4纸上,我记下一个个这样频繁出现的字、词、句、诗行—— 梦:“彩色梦和黑白梦/有时会相互对抗/把我夹在中间/此时的梦境/便成为一片混沌的灰色”;“梦的残片/花瓣般飘零/斑斓如蝶/轻盈如风”;“梦境突然短路”;“残梦如河蚌张开贝壳”;“梦境犹如子宫/孕育着无法预测的胎儿”。 死亡:“当周围被死亡的静穆笼罩”;“想起死亡/眼前一片静谧”;“想起死亡/心里涌起一丝神秘的甜蜜”;“你的年龄与我相仿/却让我第一次见识了死亡”;“生与死在夜幕中/撞击出稍纵即逝的闪电”。 梦和死亡交集、缠绕,在诗人那里,却不是一件恐惧的事情:“我从不害怕/死者成为我梦境的访客”;“我也曾经梦过死神”;“生命如转盘,此刻,转入/真正的自由”。 萨特说过,死亡是人生计划和希望的总失败。海德格尔认为,时代的贫乏并非在于上帝之死,而在于短暂者几乎不知道自己的短暂。死亡作为文学永恒的母题,常常被诗人招至自己的门下。赵丽宏是一个有自觉意识的散文家和诗人,这也就不难理解,梦境和死亡作为生命的内核,为什么会这么密集地出现在这部诗集中。 如果为这部书作一个图解,梦境和死亡就是居中的一个圆点。圆点的一个外圈是伤痕、疼痛、恐惧、窒息、悲伤、崩裂、叫喊、叹息、黑暗、风暴、危岩、深壑,另一个外圈是光、欢乐、飞翔、云彩、飘带、蹁跹、繁星、锦缎、云霞、繁花。在《疼痛》这部诗集中,这些俯拾皆是的词汇,构成了两个交织着的外圈,对抗着,难解难分、难舍难分,幻化为无数的同心圆,构成了一个斑斓而复杂的人心、人世,“我看不透这世界/这世界也无法看透我”(《暗物质》)。细心的读者会发现,不管诗人写自己的身体部位:指甲、肺叶、耳膜、眼睑、脊梁、舌、脚掌,还是写自己的感官世界:预感、期待、变身、僭越、疼痛、逆旅、交汇、灵魂出窍、访问梦境,无不交织着这样两个三维的外圈,它们碰撞、激荡、幻化、重组,无远弗届……在当代诗人中,你很难读到这样一个文本,它易读而又难解,看似质朴实则含义无穷,如同生命本身,如同生活本身,如同世界本身。它以艺术的手法细腻、绵长地刻画了人心深处的宇宙。这也是我说这部诗集是应该被记住和传颂的原因。 如果仅限于此,那么诗人的世界是不会那么宏大和深邃的,当然也远远不能打动挑剔的读者。关键在于,对死亡的描述,对梦境的解析,诗人最终指向的是对永恒的追问。他写“迷路”:“化作轻烟的父亲,在天空自由飘荡,可最后却被送到了碑林林立的墓园”,“比生前更狭窄/还住着无数人”,“我迷路了,迷路/父亲的声音远了又近/我迷路了,迷路”。他写“灵魂出窍”:停在树上的灵魂,好奇地看着地上行走的肉身,近在咫尺,却天涯两隔;灵魂面对一个陌生的照镜者,茫然失措,相对无语。在困境中,诗人最终找到了这样的钥匙“破解重叠之锁”:“睁开瞳仁里的瞳仁/启动心里的心/放飞灵魂里的灵魂/推开窗外的窗/打开门外的门/登临山外的山/眺望天外的天”,到达“自由的世界”。我以为,诗人对“此在”有着深刻的体悟,对“永恒”有着精到的把握:“每一个瞬间/都是不会复返的永恒”,因此,每一道闪电,每一缕微风,每一次目光相遇,每一次擦肩而过,“都是永恒,都是永恒”。 赵丽宏曾说,一些年来,他在笔记本上陆陆续续记下来许多片段、一个词、一个意象或者一句话,2014年起,他开始把零碎的灵感整理出来,丰富成一首首诗,于是有了这一本名为《疼痛》的诗集,“这些诗是个人的秘密,从不示人。”在我们有限的几次同行中,我看到他随身携带的本子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手稿以及插图,老实说,我是十分钦佩的。很多作家有一种随时随地都能写点什么的习惯,比如英国作家格雷厄姆·格林一天必须写500个词,“布克奖”得主萨拉·沃特斯规定自己每天至少要写1000个词,然后她会选择适当的时机把那些文字重新打磨一遍。现在,赵丽宏视若珍宝的这些文字,成了一本精美的诗集。在我几番阅读的时候,那些感动过他的片段、词、意象、诗行,无不在我的眼前跳跃,钻进我的内心,搅动我的灵魂,这也促使我将它们一一寻觅出来,与诗人完成了一次隐秘的交流。 (《疼痛》,赵丽宏著,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10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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