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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琼:陌上芳村,关于付秀莹和《陌上》

http://www.newdu.com 2017-10-14 文学报 刘琼 参加讨论


    
    付秀莹 著有小说集《爱情到处流传》《朱颜记》《花好月圆》《锦绣》《无衣令》等。作品被收入多种选刊、选本、年鉴及排行榜。曾获首届“茅台杯”《小说选刊》奖、第九届“十月文学奖”、第五届“中国作家”鄂尔多斯文学奖、第三届蒲松龄短篇小说奖、首届茅盾文学新人奖等。
    百感交集地看完《陌上》,面对的文字,看似恬静、轻巧、随和,但步步是陷阱,比宫斗还让我惊心。它诱惑着我,迟迟不能下笔,我怕这颗洋葱剥不干净,可惜了材料。
    岁末年初,“付秀莹”和《陌上》出现在各类榜单,在出版数量繁多的背景下,一部似乎没有什么“重大”和“非常”背景的乡土题材长篇小说获得关注,无论如何,都值得好好研究。
    “日常”“非常”之辨
    从最外层起剥:从中看到了什么?最当下中国北方乡村分集记录。这么表述,分明冒险。最当下,意味着对于我们肉身寄存的外部世界的无缝直观。当下则已,何以就“最”?怎么判断它的无时差、无间距?
    过去的两年,许多人都重提“现实主义”,我的理解是,透过大量的隔岸观火和隔靴挠痒、大量敷衍的抒情和穿越,大家希望从文学书写中获取关于当代社会的可靠信息,看到生活细节的质感重现——它或能最终填补历史叙述的罅隙。《陌上》里,人物活动的舞台芳村只有百十来户人家,比普通自然村大,比标准行政村小,这个尺寸,是作家付秀莹的匠心:再小,人物和故事缺乏丰富和层次;再大,阡陌交通鸡犬之声可闻的精确没有了。从“楔子”开始,特别是“楔子”,是一幅徐徐展开的北方乡村四时风俗画卷,因此有评论认为《陌上》“风俗画”般文风承继了《红楼梦》以来中国文学书写的古典传统。这没错,这使《陌上》脱颖而出,拥有“陌生”的气质和格调,这一点放在后面讲。但是,使《陌上》与“最当下”相连的,不是“日常”的风俗,而是风俗的“非常”和“变迁”。
    生活在现实的穹顶下,许多风俗是长期养成,不知不觉变化。只有在剧变或激变的社会环境中,风俗才会被放弃或彻变。《陌上》用淡定从容到慢条斯理的语气,讲述剧变或激变的大小社会环境对于风俗的改变,写人面对改变的无奈、犹疑或欣喜,忧伤和无力渗透芳村的草木。
    “楔子”写到,“芳村这地方,最讲究节气。过年就不用说了。在乡下,过年是最隆重的节气”。节气与土地、种植休戚相关,但随着皮革业发展、耕种退出芳村人的生产日程,人们和土地致密的关系慢慢解体,这个风俗“贯”不下去了。从第一章《翠台打了个寒噤》开始,旧风俗遭遇新“挑战”,薄霜覆盖的芳村,内部燃烧着“烈火”。第一章只写了一顿早饭一个时辰,要言不嫌繁,繁而不琐屑,从翠台起早扫地写起,写与丈夫、与儿子媳妇、与妹妹、与昔日朋友的铿锵“交往”,一直写到翠台委屈流泪,用冷水擦脸,打了个寒噤。窥一斑而见全豹,从农妇翠台家到芳村,精神气象一览无余。
    
    这是什么样的精神气象?
    “我们今天生活的方式中有某种根本性的谬误。三十年来,我们把追求物质上的自我利益变成了一种美德:确实,恰恰是这种追求,如今构成了我们所唯一幸存的集体目的意识。”这是当代著名欧洲问题研究专家托尼·朱特在《沉疴遍地》一书中对于欧洲社会弊病的洞悉,他呼吁重新激活政治对话,想象和建立一种新的生活方式。他不曾叙述的是,虽然起因不同,但在“把追求物质上的自我利益变成了一种美德”“构成了我们所唯一幸存的集体的目的意识”这一社会表现上,中国当下社会毫不逊色。小到芳村,不曾例外。
    《陌上》文字的调性虽然不是高亢的C大调,对于现实的直陈和揭露却很凶狠,这恰是我喜欢付秀莹的地方:不剑拔弩张,但很坚持,柔而不弱。
    翠台这个贤惠、敏感、保守的农妇视角是精挑细选。虽然整部作品是舒缓的蓝调,一叹三咏,“昨日难再”的忧伤背后却是撕裂,是矛盾和对抗。这个全书第一个出场的翠台,独占第一章《翠台打了个寒噤》和第三章《翠台的饺子撒了一地》,不可小觑,她是芳村风俗不变的背景,是稳定的遵循者和旧式做派。第一章,上来第一句就是“腊月二十三这天,是小年。在芳村,家家户户都要祭灶”,起来准备祭灶的只有翠台,男人、新婚儿子和儿媳妇都还在赖床。这个“贪睡”,与日出而作的庄户人习惯极不相符。作为妻子的翠台对于丈夫是“气得发怔”“径直走进屋子,一把把根来的被子掀了”,作为母亲的翠台对于贪睡的新婚小夫妇却欲喊还休,怕落得媳妇和儿子的埋怨。在夫为尊、父母为大的中国传统家庭关系中,这两种行为显然都不符合伦理规范。不循风俗,从不合伦理开始,这是翠台面对的现实芳村。由面对新婚儿媳妇的矛盾心态延伸到儿媳妇进门前买汽车的要求——这是物质生活水平有所提高后的乡村婚嫁新现象,由翠台厚着脸皮向妹妹素台借钱,牵扯出经营皮革业先富起来的一小部分芳村人生活。随着经济地位改变,姐妹关系开始变形——这倒是农耕社会和工业社会的共性。由新婚儿子大坡年后务工去向,牵出主动代为说情的香罗——香罗是第二章《香罗是小蜜果的闺女》主角——也是这部作品的一个重要人物,由翠台和香罗这对曾经要好的小姐妹“后人生”经历的迥异,写到芳村的“变”和“不变”的现实分别。一顿早饭的叙事曲折有致,似乎不动声色,却压抑着极大的火气。什么火气?“如今的人们,看粮食不是那么亲了——只要有钱,有什么买不到的?”这么严重的牢骚,在“自然”这一轻声、体贴的语调下,清晰地说了出来。“钱不会说话,可是人们生生被钱叫着,谁还听得见叹气?”挣钱和物质追求成为美德,曾经特别保守的农民脱离了土地后,不惮从事五花八门的职业:经营了二三十年的皮革生意,使村子里“到处都臭烘烘的,流着花花绿绿的污水”;香罗在县城里开的名声不好但挣钱很多的发廊,让乡人“心服口服”,等等。市场化和对金钱的追求,使一切都可以放在交换的天平上,包括乡村固守的伦理和道德底线。《陌上》文字的调性虽然不是高亢的C大调,对于现实的直陈和揭露却很凶狠:“怎么说呢,这世道,向来是笑贫不笑别的。”这恰是我喜欢付秀莹的地方:不剑拔弩张,但很坚持,柔而不弱。
    芳村是付秀莹在《陌上》的虚构空间。这个空间有多大?在“楔子”里,把过去时光里的芳村的空间和人文风景交代清楚。“算起来,芳村也只有百十户人家。倒有三大姓。刘家,是第一大姓,然后是翟家,然后是符家。其他的小姓也有。”对几个姓氏的历史因缘的描写,既写出芳村的人物谱系,又是对以血缘为纽带的乡村聚居的一种文化交代。然后是物理空间的功能布局:政治性的大队部,经济性的供销社、磨房,社会性的药铺,等等,空间的功能布局画出一幅速写。然后是各个节气和农事活动,这是乡村最大的政治,乡村的风貌也与此密切相关。
    在城市化或城镇化当代进程中,中国社会经历了一次用工和组织结构的巨大调整。从人类学角度,这是人的生存形态的一次大迁徙、大变革。从历史的角度,人永远在路上。对于具体的中国人,这一生就是一世,他们没有法子从彼岸获得力量,只有紧紧地抓住现世。因此,现世的恩怨得失左右了他们的情感和价值,成为一切痛苦的根源。现世经验决定写作面貌,从写作面貌也能看出现世的面貌。文学写作中的认知度,表现为文学处理现实经验的能力。时至今日,在先锋写作将乡土叙事寓言化改道之后,我们终于再一次地意识到,对复杂现实的忠实表现更加考验写作的能力。从乡土书写获得突破这个角度,我要对几位“70后”作家近年来的表现致敬,无论是“认知”还是“技术”,她们都很出色,比如梁鸿、付秀莹、李凤群,等等。这几位都属于风格突出的女性作家。具体到付秀莹,我最看重的是她温暖表象后面的狠劲儿——我说的是对生活出路和人物命运的处理。生活里,哪有多少诗意?饶是这样,我们还热爱生活。这就是当下。
    
    “饮食”“男女”之变
    在一个繁衍发展的社会,人类活动的基本指向都是“饮食”和“男女”,“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 焉”。芳村也不例外,或更加直接、更无遮拦。芳村社会伦理的变化,是经济结构变化后重塑社会关系的表现。
    除了“楔子”是四时风俗和风情的概览,其他25章都按照不同人物分章节描写,整个结构是向日葵形,圆心是“饮食男女”,一个个人物是一粒粒种子,一行行镶嵌在圆形的芳村地图上。每一颗单独镶嵌的种子都发育成熟,当然,有几颗格外硕大饱满。作家的笔像一台清晰的摄像机,记录着升斗小民的日常乾坤。全书共25章,除翠台独占两章,其余按人名一人一章——乱耕和大全媳妇那两章没用人名而用“尴尬人遇见尴尬事”和“大全有个胖媳妇”,此外,就是“全村的狗”占了一章。一人一章,每个人都活色生香。《陌上》是群芳谱,芳村是付秀莹的大观园和西门宅院。
    大全和大全媳妇占两章,需单独拎出来。到了第七章《大全大全》的时候,大全已经在其他几集里跑了好几次龙套。说大全,先说香罗。第二章《香罗是小蜜果的闺女》的第二段,“香罗把车停在村口,掏出手机打电话。香罗说,我到村口了。大全说噢,马上。香罗扑哧一声笑了,说看你,急个啥。”大全的声音先出场,进而成为全书的男主角之一。付秀莹的狠在于大全一出场,就将两人的关系不动声色地定了调:“大全一只手拎着一箱酒,另一只手拎着一个大大的塑料袋子。香罗赶紧打开后备厢。放好东西,大全开门坐在副驾驶座上,呼哧呼哧地喘粗气。”摇近的镜头里,“饮食”格外突出——一箱酒和大大的塑料袋子,“饮食”调整着“男女”。利益和交换,这就是芳村被物质和资本篡改后的“现代性”和“当下性”。它们让芳村人情感面目不清。
    《陌上》虽然语言风格接近《红楼梦》,它对于社会现实的表现和理解,更接近兰陵笑笑生写《金瓶梅》式的犀利和悲观。
    说大全前,还是要再说说香罗。对于香罗这个人物,作家的感情是复杂的。小说中甚至为香罗的行径找到一个宿命的出口——母亲小蜜果的基因遗传。香罗自带风情,成为破坏芳村家庭稳定的危险因素——比如翠台对香罗起初源自嫉妒的鄙夷。女人之间的矛盾只分两类:鄙夷和嫉妒。翠台对于香罗,是先有嫉妒,后生鄙夷。香罗这个人物甚至让我想起了潘金莲。但香罗的性格包括情感结构、价值取向比潘金莲复杂,而这正是付秀莹对于生活观察后的独创。香罗这么一个相貌出挑的人儿,也是婚嫁不如意,嫁给一个类似于武大郎般无能的丈夫:“根生的性子,实在是太软了一些。胆子又小,脑子呢,又钝。”这样一个丈夫,在人类社会的“丛林法则”中通常被吃掉或抛弃,霸气、霸道特别是拥有经济能力的大全自然占了上风。香罗的复杂在于,她的所有作为表现为以物质和金钱为“标的”,实质都缘于虚荣和所谓的“心气”,“香罗是个好面子的,宁可叫人家骂十句,也不肯叫人家笑一声”。在金钱成为“标的”的路上,香罗不择手段,投入到“芳村新富”行列,但这个人物本性中还有善良、侠义的一面,比如她对丈夫怜惜、内疚的心理。小说其实是把香罗当作悲剧人物写。她越奔命,在挣钱的路上走得越远,也就在伦理和道德场中越孤独。香罗情感所托的大全是西门庆式人物,可悲的是,在大全的身上,连西门庆的风流倜傥也没有,有的只是潦草的欲望。
    说到香罗,应该说说望日莲。这也是作家刻意栽培的芳村人物。她是香罗这个类型的一种补充。她们原本都是“好人家”的女儿,在熟悉的农耕经济被陌生的工业经济替代后,父母无能力,丈夫不争气,女儿家成了女汉子,要养家糊口。
    改善“饮食”环境的方式有种种,她们偏偏选择了最原始有效的“男女”方式。小说中写出了她们对于生存的抗争,也写出了人的强大的自然性,当然更写出了文明的无力感。
    回到大全。金钱不仅改变了社会关系,也改变了家庭关系,有挣钱能力的男性在家庭里具有绝对优势比如大全,没有挣钱能力的男性在家庭和社会都没有地位,比如根生。第七章《大全大全》和第九章《大全有个胖媳妇》,写得最生动的不是大全,反倒是他的胖媳妇。在粗鲁强势的丈夫眼里,心思重重、赔着小心的媳妇是百般的不顺眼。大全媳妇做家务的麻利和自信,与伺候丈夫时的小心翼翼也简直判若两人。妻子对丈夫的殷勤,与丈夫对妻子的粗枝大叶也形成对比。“怎么说呢?芳村人谁不知道,大全的心头肉有两个。一个是钱,一个是娘儿们。”有钱人大全,对于芳村的改变不仅是“道德层面”,还有“政治层面”。他成为芳村的实质老大,插手村委会主任改选等政治活动。政治和经济的联姻,是当下中国基层农村的一个真实侧影。
    除了大全,芳村的头面人物还有增志和建信。增志在第一章就作为翠台的妹夫隐形出场:“妹夫吧,人倒还厚道,本事又大,人样儿又好,就是有一样儿,怕媳妇。”二十章《增志手机响个不停》是增志本传。增志是小富,与写大全和媳妇绝对主从关系不同,增志对媳妇素台是又骗又怕,素台对增志又闹又哄。与大全肆意妄为相比,增志的小业主处境比较典型,既想放狂,又没有安全感,因此行为虽有不经但还有遮掩。大全、增志、村支书建信、耿秘书这些不同类型和层次的男性,构成了芳村的一个利益链条。这才有二十二章《建信站在了楼顶上》村委会主任改选中的风波和动荡。“在台上这么几年了,他还从来没有到过小白楼的顶上。在这楼顶上看芳村,竟然这么不堪。”这句话是明显的隐喻。单纯从村民物质生活水平看,芳村属于温饱不愁、略有富裕。但人们并没有感到满足,或者说幸福感不强。一方面,在老派人心里,芳村的诗意已经被五颜六色的污水玷污;另一方面,在新派人心里,孤独感是越来越强;在既得利益者这里,利益还不够稳定……这真是发展的矛盾,人们享受速度和发展的同时,也在为稳定和理性付出代价。
    《陌上》语言典雅,大量铺陈的白描手法,将陌上中国风俗风情工整细致地勾画出来,又因为写活了一个层次各异的女性形象群体,颇有“《红楼梦》气质”,甚至连一些具体的心理活动,作家的遣词造句也深受曹雪芹的影响。但是,《陌上》虽然语言风格接近《红楼梦》,它对于社会现实的表现和理解,更接近兰陵笑笑生写《金瓶梅》式的犀利和悲观。悲观和乐观的区别在于是否有正面价值寄托。宝玉虽然生活在姐姐妹妹堆里,但不招读者嫌,因为有真性情。宝姐姐纵是千娇百媚,宝哥哥也只惦着多愁多病身的林妹妹。若无这一爱情表达,贾宝玉这个人物势必就没有那么光彩迷人了。由芳村里没有产生一个有价值魅力的男性比如贾宝玉,可知作家不是在写青春的大观园,而是在写物欲横流的西门宅院。男性如此,女性也如此。芳村的女性虽然水灵、可爱、有血有肉,但已被五颜六色的污水污染了。对美好的伤害本身就是悲剧。自甘堕落则是绝望。小说里,作家并没有让理想女性的形象出现在芳村,她对于她们也是又爱又恨。当然最后一章从外地回来的小梨似乎是例外,她大概会成为改变芳村现状的一个力量。从这个角度,《陌上》似乎还要有续篇。
    陌上花开,少年不在,这是付秀莹的深刻或狠心。
    写到这里,似乎不需要为这部作品作什么画蛇添足的结论。现实主义也好,批判现实主义也好,抑或表现主义也好,都不重要,重要的是,2016年小说创作研究,谁能够绕过《陌上》?一个作家要为他生活的时代负责。或许今后很长一段时间,我们都不会忘记付秀莹和《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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