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位已有三十年写作历史的先锋作家,吕新小说作品给读者留下的深刻印象,首先就是一种语言运用能力的非同寻常。这一点,在他近期的一部中篇小说《雨下了七八天》(载《长江文艺》2016年第7期)中同样有着相当突出的表现。因为吕新的这篇小说讲述的是一个连绵的雨天里发生在一个村庄里的故事,所以,首先一个问题就是,吕新究竟在以怎样的一种语言方式凸显着雨天的那种感觉。比如:“不用去看,他也能想出它们的那种样子,一丛丛,一簇簇,阴阴的,冷冷的,打着小白伞,诡诡秘秘地站在那里,像一群病人,又像极了一群手拉着手的小孩。”因为一连下了几天雨,屋脚边的木头上已经潮湿到了生出小蘑菇的地步。怎么描写这些小蘑菇呢?到了吕新笔下,这些小蘑菇竟然变成了诡诡秘秘地站在那里的打着小白伞的病人或者小孩。这里,与吕新的语言能力紧密联系在一起的,显然还有作家一种艺术想象力的发达。再比如:“刘连梅关窗户的时候,望了一眼黑沉沉的夜色,在屋里灯光的映照下,她看见雨是斜着飘进来的,就像从黑暗的天上缓缓降下来的一面斜坡,快要落地时突然分裂出无数的头绪,然后各自行动,深入到地上的千家万户。”作家在这里所描述的灯光映照下的下雨场景,应该说很多人都有过真切的观察体验,但如何以一种艺术的方式把这种场景形象地呈示给读者,却很明显地考验一个作家的写作才能。吕新艺术想象力的奇崛处在于,他非常精准地把夜色中的雨景比喻为一面自天而降的缓缓的斜坡,而且这斜坡竟然可以如同拥有思维能力的人一样突然就“分裂出无数的思绪”。思绪茫茫如雨丝,大约也只有如同吕新这样的语言天才才可以想象得出来。 吕新的一种特殊才能在于,他之写雨,能够鞭辟有力地深入内里把雨的精髓表现出来。几次阅读这一篇《雨下了七八天》,一种突出的印象,是作家非常善于通过自己笔端可谓出神入化的语言运用,成功地营造出某种阴雨绵绵的阴郁氛围来。倘若是嗅觉灵敏者,应该会从他的形象化语言表达中干脆就嗅出渗透于语言缝隙中的霉味来。说实在话,能够把阴雨连绵写出某种霉味来,吕新之外,其他的中国作家能够企及如此一种艺术境界者可以说是少之又少。 从作为小说核心情节之一的查证落实村会计贪污一事来判断,我们径直可以断言,小说的故事极有可能就发生在“文革”前夕的所谓“四清运动”之中。具体来说,小说集中讲述了三条结构线索上的故事。第一条,是村会计的因为贪污问题而被关押。村会计的问题,是以郭部长为首的工作组入驻之后被查证落实的。根据工作组的调查结果,村会计一共贪污款项四百多元。既然被认定是贪污犯,会计忠发就此失去了人身自由,被关押在村里一个曾经先后吊死过三个人的黑屋子里。其间,虽然妻子和儿子曾经数度设法试图改变帮助会计改变境况,最终均未奏效。按照看押者裴永会的说法,只要阴雨一停,县里就会来人把会计押走。然而,没等到雨停下来,会计就已经彻底精神崩溃,在黑屋子里把自己的裤子撕成布条条,编成绳子,上吊自尽了。对于会计之死,我们应该从两个方面加以理解。其一,会计的贪污问题正在查证落实的过程之中,有待做进一步的深入调查。其二,即使会计真的贪污了那么多钱,他也无论如何都罪不至死。就此而言,会计之死其实可以看作是对于那个阶级斗争高压时代的一种无声抗议。我们不难体会到吕新一种哀伤不已的悲悯情怀的存在。 第二条线索,是村副主任杨跃海带有强烈神秘色彩的无端死亡。关于杨跃海之死,小说中相关的信息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其一,早在杨跃海死亡的前几天,福林就已经确凿无疑地在他的身上嗅到了某种奇特的死亡气息;其二,在上级部门那里,杨跃海已经上了某个不足为人道的名单。这是一份什么样的材料呢?小说并没有做明确的交代。但如果把这一信息与杨跃海突然的死亡联系在一起,那么,二者之间便极有可能存在着某种因果关系。如果再把杨跃海之死与会计的被查证关押联系在一起,那么,一个无可置疑的事实可能就是,即使杨跃海不是自杀而是自然死亡,他的自然死亡其实也与工作组的进村开始调查紧密相关。用老百姓的日常话语来说,这位心事重重的村干部杨跃海,极有可能是被当时那种剑拔弩张的阶级斗争氛围给活生生地吓死的。 第三条线索,是村主任海龙家亲戚培仁的突然来访。培仁与海龙是表兄弟关系,他们家在路途相当遥远的后草地,培仁也已经是半年多来第二次来走亲戚了。这样的一种异常情况,让身为村干部的海龙备觉蹊跷难解。更何况,这培仁前来走亲戚,不仅随身携带着紫药水和一根足有一丈长的绳子,而且晚上睡觉时也都还整整齐齐地穿着衣服,一副随时要应对特殊情况的样子。问题在于,培仁到底会面临怎样的一种危险呢?对于这一点,小说始终未做明确的交代。但假若联系会计的被关押以及杨跃海的无端死亡,那么,培仁所一直提防着的那种危险的指向,大约也就一目了然了。 雨下了七八天,就在这阴雨绵绵的七八天时间里,这座看似寻常不过的北国小村庄,所发生的也不过是以上这些弥漫着死亡气息的阴郁故事。小说中,连绵的阴雨间隙,曾经短暂地晴过一会儿,海龙开完会后一个人回家:“他走着,有时会抬头看看天上,星星很多,有的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有的却离得很远,独自亮着,像是地上的那些独门独户的人家。他想,星星说不定也以类聚,也以群分呢。有红色的星星,革命的星星,一定也存在着黑色的星星,反动的星星,有问题的星星。有几颗谁也不挨,孤零零地坐在那里,一看就有问题。”这里,既在描写自然风景,同时也在分析当时的社会形态。吕新的小说中,一向善于运用象征手法。具体到这一篇《雨下了七八天》,那些断断续续贯穿于全篇的雨景描写,一方面固然是对于自然风景的一种展示,但在另一个层面上说,它却未尝不可以被理解为是整体社会存在以及生命存在的象征隐喻。就此而言,吕新以一种不动声色的姿态写出的,实际上也就是一种阴郁的生命存在图景。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