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当然熟悉,那个一把野火烧过海峡两岸,陈论慷慨针砭时弊的龙应台,或许也曾在《大江大海:一九四九》和《目送》中窥见那个家族亲缘中的女儿和母亲,但是一个以婚姻,以两性关系为线索的写小说的龙应台是怎样的呢? 事实上,《银色仙人掌》这本小说集2003年已经出版,这一次是简体再版。 作者称小说“是那黑夜里独自摊开的密码簿”(书自序),是“我的面具”(书代跋),在此之下,所有生命中不曾、不便、不愿与人言的“琐屑”的情绪和体会都有了“着力点”。2003年至今,十几年过去了,我们到底是该惊讶还是坦然,那些曾被讲述的无奈与困境,依然蛰伏在我们生活的角角落落,人物常新,故事依旧。 两性关系或许是一个支点,核心依然是表达对“有问题的事情”的思考和质疑。从这个角度来看,与其称小说是为女性申诉,不如说是对婚姻中诸般怪像的叩问。也就是,在一个鲜明的女性主义的立场之前,其实是更宽广的人性立场。即如作者自言:“如果我有重视的事情,没办法忍受现状,就要去挑战。不说什么女权,这其实是人权,也是我们需要努力的方面。”只是,不能否认的是,在多种力量的撕扯中,在各种条件的构设下,在婚姻的场域里,女性的确更易成为承受者与被伤害者。 老生常谈的是“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子,爬满了蚤子”,可它所揭示的对生活的拥抱与无奈又是如此恰当。这一个人人以成为剩男剩女自危的当下,每个人都一往无前的冲进婚姻的堡垒,但生活之艰难,婚姻之艰难,是次第揭开面目的。最令人心惊的是那些易见又不察的事情,在这亘久的两性关系里,早已将畸形的互动正常化,人们习惯对“不正常”点头默认。而写作者,是冷眼以观,热肠执笔。 龙应台在采访中说:“不管是讲女权还是人权,都要放在很实际的生活里处理。很多时候女权主义理论会显得陈义太高,不是说理论不对,而是需要考虑更多的现实挑战。”生活无法划分为简单立场,而婚姻关系,更难以化约成男女性别议题。正因为其中有最深重的情感羁绊,一切歇斯底里和千疮百孔都被拉长成绵远的叹息跟无奈。这七个故事里,随处可见此无力感,人生的困境往往是没有解答的。 《高健壮的一天》,简直是一个魔幻的短篇,读完会发现,核心其实是我们常说的那句话:不然,换你当我。这一个男主内,女主外的家庭,是作者有意识的身份互置。她将一个家庭及职场上常见的男性形象置于妻子美丽之上,而丈夫健壮则终日深陷于家务琐事,美丽对健壮说话的语气像极了我们熟悉的那一个个“丈夫”、“父亲”,而健壮则反过来成为“母亲”、“妻子”的影子。那些曾在无数个家庭里日日夜夜发生的对话,以这样彻底互换的方式令人觉察其“荒谬”和“值得怀疑”。我们对一个颐指气使,漠然看待妻子在家庭的付出,甚至轻飘飘就能辩解自己不忠的丈夫是如此不以为然,有时竟至以“男人就是这样啊”为其开脱。可这种浑然不觉正是问题所在。作者的互置实验,打破了这种诡异的平衡,令人觉察其间吊诡之处,意识到这被装饰过的不平不公。回头再看人物姓名,讯息也丰富起来。妻名“美丽”夫名“健壮”,此间诙谐针刺一目了然。而“美丽”并不温柔,“健壮”也不强大,或许也在说,没有“天然就是这样”的事情,即使是熟稔如呼吸,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的事情,也不代表就是对的。 《堕》是倒叙结构,故事从结尾讲到开头,结局的已然呈现在在促发对过程的好奇。不过,看似故事主轴的婚外情事很快沉没为叙述背景,而借此要讨论的是女性的身体与自由,以及在两性关系中,女性更深切和哀痛地感受到的孤独。事实上,不止这一篇,几乎每一篇小说都或多或少地触及“孤独”这一主题。婚姻的本质到底是什么,婚姻或者恋爱是否可以消弭孤独?当周遭都在试图使你相信找到那一个人你就完整时,你却要问,真是这样吗?孤独是不是永恒的? 七篇小说有各自不同的侧重,从而呈现问题婚姻不同的面相。《银色仙人掌》在发问,一个被保护得失去自我的妻子是不是应该抵抗这种“围困”?《外遇》曝露了爱与恨之间可怖的转换,而令我们深思的是这“不甘”与“绝望”背后的何以至此?如果选择只是看起来像个“选择”,社会留给女性的空间如此逼仄,谈何自由可获?《看鸟》结尾的惊人逆转,实则冷静乃至残酷地揭示了婚姻中畸形的共生:即使是不忠,也能彼此扯平。《在海德堡坠入情网》、《堕》和《找不到左腿的男人》其实是三个独立的篇章,因为余佩轩的贯穿才被连锁到了一起。“知识分子”和“女权主义者”是认识这个人物最主要的坐标,而她的存在与另外三位女主角之间构成的奇妙的对比与对立,正是文本释放的最丰富的信息所在。 小说文体不同散文政论,然则情感与关怀可以互通。那些故事中流露的对现实的反思与关照,那些藏在话语机锋中的尖锐质问,写小说的龙应台,依然是我们熟悉的那一位。读小说的时候,我看了电影《suffragette》(《妇女参政论者》),电影是上世纪初英国女性争取选举权的故事。先锋Emily以身殉道,全社会震动。结尾的葬礼,游行队伍整装肃穆令我想起云门之舞《九歌》,国殇之曲汇成烛河,精神真是不灭的。从这个角度看,作家的坚持和写作的意义也被凸显:永远能够敏感于问题,永远能够共情于不幸,永远能够愤怒于不公,永远能够执笔于胸臆。托尔斯泰称赞契诃夫的文章“既美丽又有用”,我想,这是作家的使命,也是写作的生命。 作者:朱云辉,中国社科院文学所博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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