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敦:把悲催的生活写成荒诞喜剧——读魏思孝的小说集《小镇忧郁青年的十八种死法》
(这部作品)讲述了凡庸和百无聊赖的生活,忠实于自己的身体和感知,用回避先锋的姿态和放弃投机取巧的渠道抵达了一个生活于县城的当代年轻人的内心幽暗世界。 所谓真实,不仅仅单纯给不得志者树碑立传,也是一种对平庸大多数的溯本清源。 这个小说集的存在,是令当代汉语文学获得合法性的一种存在。它们用无聊打发了无趣,用荒诞扼杀了空虚,用自己身上的骨肉之痛诋毁了轻薄。 ——评论家 朱白 这部小说集一共收纳了十八篇以小镇青年的生活为主题的小说,这十八篇小说可以视之为小镇青年的十八种生存的可能,他们无聊、无趣,甚至可能没有所谓的“上进心”,但他们依然想努力地把生活过得更好一些。 青年作家魏思孝笔下的这些年轻人展现出了“北上广”之外的另外一种生存路径,他描写的小镇青年的生活姿态,也是当下中国千千万万个你我见到的城镇里的生活一种。 《小镇忧郁青年的十八种死法》是魏思孝最近出版的小说集,收录其历年创作的十八篇小说。我读下来,感觉这十八篇小说在风格及主题上都实现了高度统一,可以说这是一本“整体感”很强的小说集。魏思孝本人的写作风格,也通过这本书得以确立——那就是用轻松而戏谑的笔法把悲催的生活写成一幕幕荒诞喜剧。 我与魏思孝相识多年,对其生活境遇略知一二,以此对照他笔下的人物,不难发现,他写的其实就是自己。打开他这本新书,我更是对这一点深信不疑。不瞒各位,我也是这样的人。正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我与魏思孝能够成为朋友,也正是因为这一点。 那么,我们这类人到底是什么东西? 答案很简单,就是从末流学校毕业后初入社会的男青年,他们整日无所事事,生活困顿。 书名中的“小镇忧郁青年”,勉强表达出了这个意思,但“小镇”及“忧郁”二词给“青年”增添了略显矫情的诗意,并不准确。首先,我们这类人并非来自小镇,也从未在小镇生活。我们来自偏僻而贫穷的乡村,在我们儿时的眼中,小镇简直就是繁华大都市。当我们长大,又跨越了小镇,前往城市上学,学校是提起就让人脸红的大专,混到毕业,被“分配”到城市的出租屋里。我们非常羡慕那些没有走出家乡的同龄人,他们真正成了小镇上的居民。无一例外,他们在相互攀比中发家致富,吃喝不愁,盖起小楼,开上豪车,繁殖能力更是值得称道,儿女成群,有的甚至抛妻弃子,另组家庭,一窝又一窝,生个没完。似乎这样的小镇青年与“忧郁”二字并不沾边,他们占有家乡资源,充分获利,衣食无忧,悠然自得。 魏思孝笔下的青年,与家乡完全割裂,乡村留给他们的,除了一个卑贱的出身,几乎一无所有。他们从末流学校出来,投入到社会的滚滚洪流中,还未扑腾两下,即被冲到岸边,沦为无人理会的边缘群体。我不认为这类人是中国社会的底层。如果谈底层,比他们更底层的还有农民工,农民工下面还有留守儿童,以及孤寡老人,再底层一些的,还有农村的残障人士。中国社会犹如巨大的黑洞,你根本无法触及最黑暗的底部。一个作家关心哪个群体,与其处境有很大关系。当然,这是针对诚实的作家而言。魏思孝就是一个恨不得把内裤脱给你看的作家,很清楚自己属于哪类人群,敢于袒露自己最真实的一面,他用一篇篇荒诞的小说,勾画出一幅混迹于三线城市的落魄青年的生活图景。 魏思孝笔下的男青年虽然生活困顿,但他们都无心奋斗,可以说生活态度很不积极。当然,如果他以阳光灿烂的笔调写青年奋斗的故事,那么他最终只会成为一个平庸的作家。魏思孝之所以能成为这样一个独具风格的作家,就是因为他从不输出虚假的“正能量”,非但如此,他还经常宣扬自己那套“丧心病狂”的价值观。在多篇小说中,魏思孝总要忍不住跳到你面前,头头是道地说一通“歪理邪说”。 在《我总是觉得不舒服》的开头,魏思孝写道,“关于自己,我不想说什么,也真没什么好说的。我总觉得我是恰巧居住在这个皮囊之内,如果条件允许的话,我真想跳出来,另外找个地方。所谓良禽择木而栖,说的就是这个样子。活着是很麻烦的事,总有源源不断的麻烦找上门。对于麻烦,我总是找不到合适的处理办法,我期盼的是时间过得快一点再快一点越快越好。不说其他的,单是吃个问题,就挺麻烦的。就我目前的状况而言,麻烦算比较少了,只剩下吃饭这一件。我想究竟什么时候才一点麻烦都没有,也许死后会好点。”从这段文字可以看出,魏思孝的腔调中透着无奈与懒惰,这股很不积极向上的情绪弥漫在此书的字里行间,形成其独有的味道。 该怎么形容这种味道呢?闭上眼睛,想象一下:你来到一座破旧的小区,或者脏乱差到令人绝望的城中村,找到朋友的住处。这位朋友是青年男性,没有工作,单身独居。你推开房门,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混杂着体臭的霉味,这味道来自发酵的垃圾桶、板结的床单、僵硬的袜子以及斑驳的内裤。你可以邀请他上街,去喝几瓶啤酒,但你不能带他去喝咖啡、吃西餐,他找不到像样的衣服,也不习惯咖啡与西餐的味道,说不定,他会吐在咖啡馆或西餐厅的大理石地面上。 在读完魏思孝这十八篇小说后,我试图用一句简单的话,对他所热衷的故事进行粗暴的概括。想来想去,这句话终于冒了出来:魏思孝写的几乎都是,生活困顿的男青年在生存与性欲的双重焦虑下,用拙笨的手法实施犯罪,或者试图犯罪的故事。 首先谈“生存焦虑”的问题。在八零后同代作家中,几乎没人像魏思孝这样把生存焦虑描绘得如此直接而通透,包括我本人的作品。在其他作家那里,小说主人公面临的问题大多是如何在原本优越的生活基础上更进一步。而在魏思孝的小说中,主人公的生活常态是不断去银行查询存款余额(通常是两位数),时不时打电话向朋友借钱(通常借不到),而且吃饭问题几乎成了头等大事(经常饿肚子),他要不停地算计如何用兜里仅剩的一百多块钱熬到月底。对这一状态最典型的描述在《大街上的每个人都欢天喜地》中,“我从口袋里掏出一百二十块钱,这是我全部的积蓄。我必须要用这点钱挨到月末,这才中旬,还有十六天的时间。一道简单的数学题:四块钱的哈德门两天一包,八乘以四等于三十二。回家的车费四块钱。一百二减去三十二减去四等于八十四。八十四摊到十六天等于五块二毛五。也就是说我每天的花费要控制在五块钱以内,最多不能超过五块五毛钱。我今天还没有花一分钱,吃掉的两个馒头是昨天剩下的,也就是说我现在有条件花五块钱买根鸡腿吃。” 在这篇小说后面的情节中,“我”去买了一根鸡腿,舍不得吃完,吃了一半就包好放入口袋,留着明天吃。这时他被一个男人拦住,要打劫他身上的钱。劫匪同样是个吃不上饭的青年,经过交流,二人惺惺相惜,决定一块去喝酒,酒酣之余,打劫了路边摊。我相信,在每一个生活窘迫的青年的心中,都有一个犯罪的梦想。 魏思孝善于构想一段奇遇,让梦想照进现实,他总是把犯罪过程写得轻松愉悦,就像天真儿童的恶作剧,比如在《你为什么不找工作》中,他这样写抢劫的过程,“我问许某还有钱不,他看着我说开什么玩笑我都两天没吃饭了。我说你就没想过去搞点钱。他问我怎么去搞。我说去抢劫吧。然后这天晚上十一点左右我们穿好衣服戴着帽子袖口里装着木棍出了门。许某比我狠多了,他在一个没灯的小胡同里朝一个女的头上打了两下,然后我拖住她的腿,他拽着包就跑远了,然后我们换了个地方又干了一次。”每当读到类似的情节,我脑子都会响起一首歌,张楚的《上苍保佑吃完了饭的人民》,或者说,魏思孝的多篇小说都可以用这首歌作为背景音乐。 再讲“性欲焦虑”的问题。饱暖思淫欲,在吃饱了肚子后,魏思孝笔下的青年又被性欲所困扰。他们渴望有个女人能与自己谈场恋爱,即使没有精神的交流,肉体的碰撞也是可以接受的。可悲的是,受限于经济条件,没有女人肯进入他们的生活。即使偶然遇见一个,那所谓的浪漫也会如流星般转瞬即逝。这些灰头土脸的青年都性欲旺盛,需要一个发泄的出口。 本书的第一篇小说《跟踪大师》讲的是一个无聊青年上街跟踪别人的故事。他为什么要去跟踪别人?其实是受体内旺盛的荷尔蒙所驱使,跟踪就是他发泄的出口。而在《我总是觉得不舒服》中,也出现了跟踪的情节,“我”尾随一个姑娘,并且捡到了她的钥匙。后来这个姑娘被打劫,“我”救了她,并把她带回家里。在两人的对话中,“我”提到一部叫《禁室培欲》的电影,“就是一个男的把一个女的带回家,圈养了起来,然后两个人日久生情。”通过这一情节,可以看出,“我”已经无力谈一场正常的恋爱,只想通过鲁莽的犯罪方式,侥幸获得一份珍贵的爱情。 在《电动车这东西挺危险的》中,“我”作为一个工厂男工,下班后寂寞难耐,在撩拨工友小孙无果后,偶遇一个女人,将其强奸。这是魏思孝根据一则社会新闻写成的小说,主人公与其他小说相比,略有差异,作为工厂男工,除了工作累点,并不存在生存焦虑的问题,相反还有点存款,性欲焦虑让他难以忍受,所以才会义无反顾地成为一名强奸犯。 除了强奸,绑架也是魏思孝热衷的犯罪方式。在《这个月的星座运势出来了吗》中,他兴致勃勃地谈到如何绑架一个女人,“这几天我总是在想一件事,如果我绑架了一个女的,我会做些什么。当然我不是随便绑架,绑架的对象我不清楚,这个可以任意选,但是绑架的手段我已经想好了。我随便敲开一户门,门开了,一个女的问我是谁,我随便说个名字,就说是李亮吧。我问李亮在吗。女的说,对不起你敲错门了。然后她把门关上。如果这个女的是独自一个人在家,我就再次敲门,门打开。女的问我想干什么。然后我就捂住她的嘴巴进到门里面,我拿出准备好的刀,放在她的脖子上,不要说话。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我就把这个女的绑起来,嘴里堵上什么东西,令其不能讲话。现在房间里只有我们两个人,然后我就能做点什么了。” 上面提到的两大焦虑问题,是构成魏思孝小说的最重要的元素。可以想象,一个年轻力壮的男人,吃住都成问题,又没有女人,过得可谓悲催。但这种悲催的生活,却被魏思孝统统处理成了荒诞喜剧,某些情节甚至有无厘头的味道。他总会安排两个陌生人相遇,对话鸡同鸭讲,让人发笑。比如《外地》这篇小说,主人公王东立志做一名杀手,却被老婆怀疑没有这个能力。为了证明自己,他决定杀人,目标锁定一个正吃葡萄的姑娘。他过去,想杀这个姑娘,而这个姑娘却问他要不要吃葡萄。后来他来到接头的酒店房间,里面有个男人,对话后才发现这男人是小偷。小偷进来偷东西,却被一本书迷住,想等书的作者回来。而小说的结尾,是王东坐在火车上,一个姑娘让他拧一瓶水,他怎么也拧不开。最后他严肃而认真地对那个姑娘说,我是一个杀手。这篇小说十足的荒诞感产生出强烈的喜剧效果,而透过这轻松的表象,我读到的是一个男人对现实生活的无能为力。 读完整本书,我发现魏思孝在小说写法上的表现也是不可忽视的。特别值得称道的是,他特别注重小说结尾,几乎每个结尾都有强烈的设计感,有的像一把大锤,狠狠砸在你的胸口,有的像一杯烈酒,饮完就让你醉在当场。比如《黑夜总会来临》的结尾,写的是一个师范专业的男孩在家乡的中学实习的故事,结尾特别提到一个出走的大专生。魏思孝让主人公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变成了那个消失的男孩,借此表达出强烈的厌世之感。 我强烈感觉到,魏思孝是一个在语言上很有追求的作家。魏思孝的语言总是轻快而流畅,让人觉得很爽。我喜欢这种不存在阅读障碍的小说。当然,在阅读过程中,我意识到他的语言还需要进一步打磨。如果要谈上升空间的话,他可以先从语言做起,只要再简洁一些,就会更加通畅。 最后说一句,魏思孝这本《小镇忧郁青年的十八种死法》是我今年读到的最好的小说集之一,在当下虚假的商业文学作品充斥市场的大环境下,这本书显得尤为特别,它值得每个青年阅读,不管你是否忧郁,也不管你是否想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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