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晓峰:《黄安 红安》,文学的单纯与复杂
《黄安 红安》最初以《穿越历史的苍茫》为名发表在《芳草》上时,本是随手翻阅,却一口气读完,我感到我遇见了一部久违的作品,它所讲的话和我心中所想高度契合。后来它修订成书,内容更加厚重,很想尽快读完,但又怕错过某些句子,因为这些句子是少见的、新鲜的、宝贵的。 这本书从内容上而言,首先是波澜壮阔而色彩奇崛。它将新中国成立前后的历史浓缩在本吴庄这样一个村子里,其中包含了革命史、家族史和个人的传奇经历。读者从中不仅看到了从“黄安”到“红安”血雨腥风、前赴后继的历史,也看到了新中国成立至今乡村生活的一系列变迁,特别是历次政治运动对普通家庭从身心到命运的戕害。这本书在记叙内容上的第二个成功之处在于,它实现了很多人内心深处的一个梦想或者说是心愿——为家族立传,让那些几乎湮没在历史尘埃中的灵魂显现出它们本来的光芒,同时抒写自己到目前为止的人生经历,“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对于一个对故乡和父母先辈深怀感情的游子,还有比这种完成更幸福的事吗?文学创作对于作家有各种回报,而这种回报应该是最深、最令写作者欣慰的。 但除了这些以外,这部小说还具有其他引人思索的地方。在阅读《黄安 红安》时,人们会非常容易联想到与之相似的文学作品,比如《秦腔》,贾平凹说“我决心以这本书为故乡树一块碑子”,在“动笔之前”,“我祭奠了棣花街上近十年二十年的亡人,也为棣花街上未亡的人把一杯酒洒在地上”。再比如,陈忠实在《白鹿原》的扉页上题记了这样一句话“小说被认为是一个民族的秘史”。当代文学中的一些知名度较高的作品,从内容上讲都具备这样一个特征,从莫言的《丰乳肥臀》《生死疲劳》、张炜的《古船》到格非的《江南三部曲》,更不必说其他作家的作品。当代作家创造经典的夙愿似乎离不开革命、乡村、历史这三个基本要素。他们从各个角度用各种方法来进行组织,从而展现出他们对近现代以来中国社会不尽相同的解读。这些解读有的庄严深入,有的痛苦困惑却发人深省,当然毋庸讳言其中也有肤浅、扭曲、故弄玄虚之作。在写作理念日益丰富驳杂、写作技巧不断推陈出新的当今,阅读也增加了复杂性,我们不止一次地遇到这样的情形:作品中流露出文学艺术之外的因素。写到这里,我已经明白了我的直觉——我为什么喜欢《黄安 红安》?因为,它体现出了文学的纯粹。我喜欢读它,生怕遗漏某些句子,因为那些是真话,无论是情节还是叙述,其中有动人的秘密。 《黄安 红安》中的历史,家族史也好,乡村史也罢,它和《秦腔》《丰乳肥臀》《受活》这样的作品有什么典型的不同?最根本的区别也许在于,前者的写作带有非常浓郁的个人化色彩,是从自我心灵的倾诉出发的,而后者的写作,除了一部分的个人情感和见解,它们主要是面向大众的。这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写作方式,孰优孰劣也许很难去判断,但至少有一点是肯定的,写作如果采取的是面向大众的姿态和策略,它一定会掺杂进一些复杂的因素,这些因素可能是非文学的,也可能不是来自作家心灵本身的。 如果对这个判断有所怀疑,那么请读者不妨回忆一下自己的阅读经验,在阅读某些文学作品时,是否有过如下困惑:作者为什么要这样写?甚至作者为什么要写这个故事?这个故事同他(他)的心灵之间有什么关联?王安忆曾经这样表达她的写作理念,她希望“发现日常生活的审美性”,作者不仅去发掘生活中的故事,而且希望能找到故事背后的文化必然性和逻辑。这也吻合对小说的经典定义,即小说存在的理由“就是去发现惟有小说能发现的”,因此不难理解为什么“纯文学”作家王安忆会那样推崇阿加莎·克里斯蒂。我们能否问一声很多当代文学的知名作品:“你表达了什么?”“你究竟发现了什么?” 如果一部小说不能告诉我们一些心灵的秘密,不能提供一些对历史、对生活、对人性新的发现,我们有理由对它们的诞生和存在表示怀疑。《黄安 红安》为什么在众多的作品中显出了独特甚至稀有?它为什么好看?读者为什么愿意深深进入作品去了解和体味?原因之一在于作者不仅用直抒胸臆的笔法书写了故乡、家族以及自我的往事,而且在直面历史时深挚而不加掩饰地提出了一些非常尖锐的问题。《黄安 红安》回到了历史本身,这种洞见与勇气是很多作家们不具备的。《黄安 红安》提出了一些只要你真的爱这片故土就一定会面对的问题,但是作者并没有将意识形态及其批判作为问题的根源和解决途径。《黄安 红安》的处理不在于作者的含蓄或者回避,而是它显示出问题本身要复杂得多,它触及到了农民革命战争的根本症结,触及到了人性的幽深和复杂,它超出了小说界特别是西方对中国颇为时尚的意识形态批判。特殊的意识形态真能对历史中的所有错误、灾难和问题负责吗?当一些作家将之作为集中挞笞、大书特书的“元凶”,这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对问题的简化或者姿态呢? 《黄安 红安》对历史发出了疑问,这种疑问不是知识分子式的,并不玄妙幽微,相反它们具有常识的特点,常识是知识的起点和生活的基础。作者李骏对问题的回答就存在于小说所呈现的人和事当中。作者具有这样的才能:小说中常常充满了强烈的抒情,但当他叙事时却能做到节奏平缓,冷静细致,绝不夸大放纵或者扭曲,作者体现出了观察者和思考者的审慎平和。这是一部心灵之书,当人们阅读那些深切而充满感情的文字,这样的阅读不仅是在了解一片土地的历史,还是在不断接近和思考真实。作者具有一种非常特别的写作姿态,他直接面对故乡的生命与往事,直接面对自己难以平静的内心,从而使作品不但具有特别的质地,而且找到了和其他作家不一样的思考点。简言之,对写作的考虑并不是他首要和主要的目标,作者对历史、人和问题本身更感兴趣,然后他再用才华将它们呈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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