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石英在近著《石英诗歌新作选》中,以诗的形式写的简短前言有句“廉颇老矣,尚能新否”向自己发问。我细读了集子中的百余首短诗之后,觉得可以作出答案,这就是“能新”,志在求新,且已出新。这“新”在诸多方面:立意新、角度新、意象新、表现方法新,等等。 一首诗,如果思路一般化,可能并无大错,却很难在深度、高度、力度上出彩,而且很容易滑入“大路货”的陷坑。石英深谙此道,所以常有立意不俗的表现。他写红军长征路经川、黔、滇三省交界的一个叫石厢子,亦即石箱子的地方,领导层在这里也开过一个会,虽没有遵义会议那样功垂史册,但其实也是很重要的(现已树立“石厢子会议纪念碑”以铭记)。诗人在这个“石箱子”上爆出诗思的火花:“毛泽东、周恩来、朱德、张闻天/他们匆匆来此,又匆匆走了/他们和队伍什么都没有带走/还留下一个‘石箱子’/留待后人加以开启和考据/犹如若干年后飞机上的‘黑匣子’/当石箱子开封的时候/历史已翻至全新的一页/后来人在箱子里未发现别的/只感受到非同寻常的强劲呼吸/智者破译这气息的密码/提炼成两个字:奉献。”作者写孙中山和他领导的辛亥革命,也有自己的思路:“就在太平天国覆灭四十七年后/还在那个地方,一缕晨曦/照射在新翻的台历上/无声地宣布从此中国不再有皇帝/自那以后纵有反扑逆流/只能像辫子盘在遗老头上/夜静更深时放开顿足捶胸/张勋复辟军与燕北沙尘一起消散/袁‘洪宪’的皇帝梦枯萎在群妾的哭声里。”还有,作者少年时代经历过战争,深知我们的胜利付出了何等的代价,因此对革命烈士怀着深挚的感情。在《重会攻城爆破口》一诗中,当他在战后四年偶尔经过惨烈战斗的城墙爆破口,见仍是砖石狼藉,不由心生感慨:“四年了,却为什么/爆破口还是原样静默?/没有修整,也未依样移向‘市博’/哦,也许为展示原始的真实/让更多后来人凭吊这惊心一刻”“但此时,我竟恍惚看见副排长/还有二班长都在爆破口站着/他们原来没有走,恋着什么?/是为了证明历史真相的确凿/还是在守卫:防止某些贪图私利者/将带着血债的城砖当古董换钱?/也或许是某些目光短浅者/洗掉了血清拿回家去垒鸡窝?”全诗没有一句大概念的慷慨陈词,只通过一个爆破口和几位牺牲了的战友的幻觉影像,将过去、现在乃至未来,用一条“诗线”串联,启人深思。 至于意象与意境,是构成诗的“成色”高低的必备因素,石英一向重视意象和意境的出新。在《鸡鸣三省》这首诗,写红军在长征途中,短暂地落脚于三省交界的古镇,而此诗则将灵感的火花聚焦于雄鸣报晓。从赤水那边过来的毛泽东,被安排住在户主肖有恩的房子里,肖只知道他是红军首长,却不知道此人就是毛泽东。大年三十晚上,首长从伙房里端来一碗年夜的猪肉,作为对主人的酬谢,也是主客一起共度年关。“次日房主起得很早,他问客人/听到雄鸡报晓了没有?/客人答称,是在梦中听到的/至于他做的什么梦,没有细说/又一日,雄鸡仍然鸣得很准/主人起身,发现客人已悄然离去/他赶到村外,晨曦中洇出一列队伍/一位身材高挑的首长走得伟岸/仿佛一步就跨过了三省”。“鸡鸣”,是诗之声,诗之魂,提挈全诗。主客、军民共度年夜;主客问答,似言未言的梦境,悄然离去,主人追送,晨曦中“洇出”远行的队伍……情境交融,意蕴深邃。含蓄、隽永,一幅壮美的画卷。据石英说,这是他在去川南采访中所获的感觉:在古镇的一侧,板门紧紧地关闭,年久失修的屋檐,秋雨在瓦垄上迸溅着,串串水珠滴落下来,在地面的石板上报以轻细的回声。此情此景与乡亲们的口述叠印出当年那一幅幅虽已逝去却是真实的图景,转化为诗人笔下的妙句。 乡情、乡风、乡愁,似乎是诗人们共同深爱着的情致和情景。石英少年时代的故乡生活基本上是在战争环境中度过的,他的乡情,不可能完全脱离战争环境的体验。还有,他的出生地是一个秦置古县,人文氛围浓郁。他小时候看到的那个县城就是北齐年间奠基的,已有一千五百年的历史,所以他对故乡的感情一是基于革命斗争,二是历史文化。即使是夏天在村边与乡亲坐在苇席上纳凉,长辈们对他讲述的也是在他家乡土地上经历的军阀混战和老县城兴盛时期的戏楼、庙会的情景。他离开故乡,也就是参军后再也很少回来,但从未忘记在苇席“课堂”上讲述的叔伯二舅和三胖哥。忽然有一天,他在大草原上望空看到一片白云,幻觉中恍惚是少时村边纳凉的苇席,它“驮着时光,驮着人生/带着体验,穿过云烟/偶尔还会洒下雨星在唇边/细品有些清甜,也有点酸”。甜与酸的滋味总是相互交糅相互渗透在心灵深处,可谓一语难表。 在诗歌语言上,石英努力追求的是鲜活而有特色。他在一篇谈新诗的文章中曾说:“我们固然不能在语言上另搞一套,却完全能够尽力做到在组合上、在运用上、在色调上使之更灵动、更有新味儿、更具表现力。”在诗中,他无疑是本着这种目标作出了成效。例如,他在怀念一位子弟兵妈妈郭大娘时,为了表现时间的推进和自己的急切心情,用了这样的词语:“开春,雨嫩;炎夏,泼火;暮秋,叶醉;初冬,日薄。”真切而不俗。他在渲染一种糟得不能再糟的形势时,尽量让富于动感、新颖却概括力强的意象站到前台。他写到清朝末年中国面临的情势:“那是一个空前干渴的季节/天空也耗干了眼泪/太和殿的三岁顽童/颤抖在摄政王的膝头/此时体弱多病的中国/还能经得起几把圆明园大火/搜尽四万万干瘪的腰包/还能凑得起四万万五千两吗?”写经国大事如此,写细微的儿女情也是如此,如“爱的密码”的短诗,读起来总的感觉是含蓄别致,巧而不雕,写在海滨浴场度蜜月的情侣。男方喜欢展示自己的深海善泳长技,然而诗人警示“当心埋伏着的白鲨的利齿”。细品时发现,作者不仅指海泳,也不仅指情侣嬉戏,而在整个人生中的美极、爱极、喜极的另一面,常常有潜在的,需要警醒“浪花中的利齿”。另一首写“送行”的短诗后两节是这样的:“一列车,呼啸而来/只在本站停靠一分钟/一分钟紧握在两只手里/然后被开车铃声生生扯开”、“手松开的时候/前景顿然有些忐忑/盼来时,希望他乘高铁/送别时,愿意他坐慢车。”乍看似是口语,再品始觉味在其中。 石英认同诗人风格的重要性,但很忌讳被不适当地将它理解为某种程式化或单一嗅觉闻出来的气息;他甚至宁愿同一位作者有意识地把自己的作品弄得不一样,至少是不大一样,尤其是形式外观或味道气息上应有合理的变化,这样,并不会因此就消解了自己的鲜明风格。因为,从本质上说是万变不离其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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