遵从我尊敬的文洁若大姐的嘱咐,我认真地拜读了何南先生的《鹊踏枝——何南诗词选》。这引起了我对诗词写作的若干思考。 1982年7月,在烟台海滨,老诗人兼古典文学研究家陈迩冬同志与我有一次对话。他说:“写旧体诗不要使人感到是古人写的,而要使人感到是今人写的。要会写新诗才能写旧体诗。”当我说我写的旧体诗“显得嫩”时,迩冬说:“不是嫩,是生。……熟不好,熟不如生。熟流于俗。”我说:“是否可以说,要熟而不俗,生而不嫩?”这也许是我对这次谈话的概括。 关于“今人写的”“古人写的”之讨论,牵涉到诗的内容和形式;关于“生”和“嫩”、“熟”和“俗”的讨论,也牵涉到诗的内容和形式问题。毛泽东同志1957年1月致《诗刊》主编臧克家的信中说:“诗当然以新诗为主体,旧诗可以写一些,但不宜在青年中提倡,因为这种体裁束缚思想,又不易学。”他的这些观点,同样牵涉到诗的内容和形式问题。 今人写的旧体诗,往往被认为因形式束缚了思想。有人认为旧体诗只适宜于表现古人的思想感情,难以表现现代人的思想感情,也是“束缚思想”所导致。 我想,也不尽然。鲁迅先生写的旧体诗,那些惊世的警句,如“梦里依稀慈母泪,城头变幻大王旗。忍看朋辈成新鬼,怒向刀丛觅小诗”;“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这些都是表达现代革命者战斗精神的经典诗语。何以见得旧体诗不能表达现代人的思想感情? 话又说回来,我们也不难看到,有些人写的旧体诗完全是仿古的东西,或卿卿我我,或伤春悲秋,只从修辞上下功夫,却少了一点现代人的真情实感。读起来,觉得完全是仿古的赝品,实足的假古董! 何南的诗词,往往有意于避免仿古。他的《浪淘沙》下阕有这样一句:“信步大街中,目不从容。”大街上的这些景观,只有现代才有。当然,避免仿古,更在心态和情愫。 何南的现代感,有时也表现在语言上。他的《采桑子》下阕:“蜗名蝇利咸微物,事事堪嗟,事事堪嗟,何必削尖脑袋瓜!”末句完全合乎平仄律,却用了民间口头语,成为绝妙的警策。 何南关注民生,心系农事。他有一首《浪淘沙》,其下阕曰:“几度有心魔,几度吟哦。几番东海不扬波。洒向人间凝此愿,五谷调和。”他还有一首《浣溪沙》:“春雨春风贵似油,垂杨煦日与人愁,羸苗满眼尽霜头。夤夜梦惊甘澍足,春雷一响泪飞流,千田麦节已狂抽。”这些作品使人想起《诗经》中多篇写农事的诗,如《风》中的《七月》,《雅》中的《无羊》,《颂》中的《臣工》《载芟》等。关心农耕,注意生产,这本是中国诗歌的传统。 诗贵在意境。何南有一首《浪淘沙》,其上阕为:“夜宿小平房,思绪翻江。小风低语到身旁。我数星星星数我,满目柔光。”夜,小平房,思绪翻江,原是心潮起伏不安的时刻,忽而转入小风与我低语,偎在我身旁,情景转换;随即又归入星星与我的交流互动。我数星星,可以领会,星星数我,境界立出,种种羁绊,全都超脱了。虽然超脱,却依然是现代人的思维,没有仿古的痕迹。 有人说,今人写旧体诗词,是“旧瓶装新酒”。窃以为瓶与酒的比喻未必恰切。也许,那些仿古的赝品可以说是瓶中装酸酒。今人写的旧体诗,优秀的,其形式和内容是互相制约、互相促进的,可以说是水乳交融、不可分割的关系。 有人说聂绀弩先生的旧体诗是“旧瓶装新酒”的杰出典范。我以为聂诗也不是瓶与酒的关系。我有一首七绝《读散宜生诗呈聂绀弩先生》:“诗坛怪杰唱新歌,启后空前越劫波;炼狱天堂唯一笑,人间不觉泪痕多。”聂诗的“新”,确是前无古人,然则聂诗依然是形式和内容水乳交融的旷世杰作,而不是瓶装酒。 愿今人写旧体诗,不要像“古人写的”,要像“今人写的”;不要出假古董,要像出炉的热炒;要少一点无病呻吟,多一点直抒胸臆,如何?(屠岸) 《鹊踏枝》:何南著,人民日报出版社出版。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