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少功与十年后出版的《日夜书》:这一代人的日与夜 自2002年的长篇小说《暗示》起,韩少功十年未出长篇,十年之后携这本《日夜书》归来的他,已是花甲之年。虽然依然“言之有物”,依然“被问题追逼”,但是,亲历的往昔、同辈人的身影、追忆的姿态、切身的情感让这部小说的底色复杂起来。 小说写了一群朋友几十年的际遇跌宕,知青岁月无疑是将他们扭结在一起甚至影响他们一生的“核”。但《日夜书》没有插进知青文学的内部,知青只是故事的起点,这群人从知青时期一路走来,从插队的乡下到工作的城市,从知青的朋友圈子到各自的家庭,从农场到官场、商场甚至名利场,他们深深地活在知青之后的时代,活在当下,活在我们身边。所以,《日夜书》的主人公不是作者写得灵活跳跃的大甲、写得幽曲低回的郭又军,也不是给予象征性树立的马涛、给予传奇性挥洒的贺亦民,当然,更不是穿针引线、代入又跳出的“我”,而是时间,是日夜流转的岁月。小说中每年初四这拨白马湖知青的聚会,被比作是奔赴一张友情的老照片,而这部《日夜书》本身就像是一张活动照片,人们上上下下,进进出出,日夜交替,看得拍照的人,都不禁觉得自己是否太无情。 小说交错着两种节奏或者两种情绪:一种非常有劲,故事是破口大骂或者大打出手,人物是扶摇直上或者落花流水,语言是酣畅淋漓、风趣生动,带着辛辣土腥味的插队日子和积聚着抑郁之气的返城生活,都被一种在场、鲜活、敞亮的叙述点燃,爆破力十足;另一种非常含蓄,通过“多年以后”的“我”的感怀和思考,来打捞那些沉默、微妙、曾被忽略的瞬间,隐藏在背影、挽留、泪水之后的是对于岁月变迁的缓缓的抒情,这让《日夜书》的某些部分呈现出散文甚至回忆录的质地。 交错是因为无法撇清。毫无疑问,韩少功把自己也写了进去,《日夜书》是他个人经验的一次集中释放。他忘不了同辈人插队生活的激情狂妄与青春恣肆,也无法对知青岁月留给他们的“后遗症”——自豪、悔恨抑或一枚安慰性的“假伤疤”视而不见。如他所言,“不管是对这些同辈人的赞美还是批评,对于我来说都是有痛感的。”小说有一处细节,是一天夜里知青们跟着老场长去打野猪,守了大半夜,毫无所获,大概是不愿无功而返,就在山坡上跟着老场长学起了“牛皮癣”拳法,互相比试,打得鼻青脸肿,直到天亮,对着红日嗷嗷叫喊,这一夜终于也算过得充实了。在当初的历史事件和后来的情感体验之间,也许永远存在这样一条弥合不了的缝隙,人们不忍预期被现实辜负,不忍当初被后来辜负,也不忍青春被历史辜负。 合上小说,似乎有无数个伸长的脖子从书中跃现,男女老少,无一不倔强、不耿直,生生地插到读者面前。这脖子在几十年的岁月里被饥饿拉长,被蚊虫叮咬,被酒精涨红,被病痛缠绕,被金钱羞辱,被现实凌厉的风一道道地刮过。看上去似乎代表了境遇万千之下的秉性难移,可是脖子,那其实是人体多么脆弱、多么不堪重负、多么需要温暖和抚摸的一块!这是韩少功笔下夹杂着骄傲和沉重的复杂情感。他真诚地写下他们,并且深知,这一代人在一格格地就范于时代的同时,也构成了这时代面貌的一部分。因而,从知青情结、受迫害者的政治高地、变味的革命,到流行文化的教唆、消费时代的快乐成本,《日夜书》对这一代人背后的时代症候始终保有剖析的耐心和反思的高度。 像以前一样,韩少功不惮用“重词”来发议论和做思考,比如关于情欲、关于准精神病,关于身体与器官,《日夜书》中都单辟一章,以小说人物为标本,研究其背后的社会、历史和文化纵深,似乎是在用文学的方式做文化研究或文化批判的实验,反过来却经由这种案例分析带起了人物的故事,让叙述的“主轴”得到片刻休息。这些毛边和碎片值得重视,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它让我们观察,究竟什么时候是思考者从小说家背后跳出来不吐不快,什么时候是小说家把思考压进虚构、用虚构挑起思考。毕竟,思考不是小说的负担,而是小说理应立起的尊严、难度和分量。(胡妍妍 作者为人民日报文艺部编辑)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