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遥:创作谈 | 蜣螂•西西弗
作家简介 杨遥,75年生于山西代县,中国作协会员。出版短篇小说集《二弟的碉堡》《硬起来的刀子》《我们迅速老去》。曾获“赵树理文学奖”、《十月》《上海文学》《黄河》《山西文学》短篇小说奖。 埃及的白沙漠里,几乎无动物生存。一只蜣螂好不容易找到一粒骆驼的粪球,要把它拖到潮湿的地方保存起来。恰好粪球落在两座沙丘之间,蜣螂用劲地推啊推啊,每次推上一截,便滑下来。它又从头开始推…… 看到这里,脑海里倏然出现西西弗神话中不停地把巨石推向山顶,滑落,又往上推的西西弗。 在这个世界上,许多人每天在重复着一件事情,一辈子像一天一样只做同样的事情,而他们的所求所得,并不比蜣螂的粪球更有意义,或者溢出了蜣螂的需求,为实现更多欲望的挣扎。但无疑,大多数人意识不到这种终日重复劳作的悲剧,他们快乐地辛勤劳动着,并以此为荣,努力去收获自己所谓的幸福;少部分人看到了身上的重负,感觉到处境的悲惨,但无法摆脱命运的安排,只能在煎熬中度过这一生;极少数的人明白加之身上的重负是因为自己藐视神明,坚守自我,对生活充满激情,才受到这种非人折磨,这是为了理想必须付出的代价。他在清醒的痛苦中,知道自己的目标是攀上奥林匹斯山顶,搬掉石头。从这种意义上来说,他又是幸福的。 作家的一种责任就是指出活在懵懂中的人生存的悲剧,同时又能在悲剧中发现挣扎的意义,指引人们从自我封闭的狭小空间走出来,看到浩瀚无限的真实世界,去为追求浩瀚无限的美而努力,让人感觉到这种努力的幸福。这就好比蜣螂和西西弗好像做着同一件事情,但意义发生了根本的变化。 我在小说中写了大量公务员、教师、农民、大学生、手工业者、妓女、流浪汉、社会混混等形形色色人的痛苦、迷惘、挣扎。不是乐于描写苦痛,我深深知道,假如一个生活卑微的人认识不到自己的悲剧,那他的卑微无疑更加加深了一层,叫醒他虽然残忍,但有可能使他领略到另一种别样的幸福。而那些即使身居高位或者富可敌国的人,假如认识不到自己的悲剧,那他也是一只拥抱大粪球的蜣螂。把隐藏的痛苦、挣扎描绘出来,让它们发酵、长成,成为大树一样的景观,不是为了让人们欣赏苦难,是为了引导人们去思考人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生活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思考的人多了,解决问题的办法也就多了。这个社会也许就不至于流于世俗的平庸,或者向黑暗倒退。 在《流年》中,凌云飞从县城借调到市里,是许多人羡慕的事情。给领导写材料,更是让人嫉妒。喜欢唱歌的聂小倩嫁给凌云飞,从村官岗位解放出来,可以专心练歌,往歌唱家方向发展。王小倩为了给父亲在县城买间门面房,不让他卖瓜子受冻,在歌厅陪唱,遇到凌云飞,帮她找到份体面工作。这样的人生谈不上完美,但大多数人这样过得有滋有味。笔下的三个人却都感觉痛苦,放弃了能得到的幸福,做出了另一种选择。凌云飞反叛,聂小倩信佛,王小倩继续陪唱。这是人生的无常,也是生活的真实。正是这种变数,使小说变得有趣起来,使生活变得有意义起来。 在描写人物的痛苦、黑暗和复杂变数的时候,得意只是偶尔的时候,大多时候有种沮丧,觉得笔下的人物理应有更为奇妙、更为精彩或更为糟糕的结局,但发现自己力不从心。因为这样的事情即使在生活中真实发生,也同样纠结,毫无办法。也许这是许多作家的通病,因为他们知道有些事可为而有些事可不为,在生活中不懂经营,不去苟且,他们的存在,他们的失败,是因为他们的坚守,这本身就是一种西西弗式的悲剧。在这种时候,感觉作家都是稻草人,只能站在自己的麦田里,眼睁睁地望着鸟雀、昆虫啄食庄稼,却没有办法。 让蜣螂变成西西弗,不是生物工程,是精神工程。世界上有些最伟大的作家,他们生前卑微、狭小,犹如蜣螂。但是他们通过在书中所下的功夫,洞察了人生的悲剧,弘扬了理想主义精神,他们看到了远远超过同时代的人能看到的东西,把历史、现实和未来融合到一起,他们的行为使他们自身成为了西西弗,也使更多的人成为了西西弗。 粪球仍在滚动,巨石也在滚动,一代代的西西弗不停地努力。 2016年9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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