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篇小说《孕妇备忘录》、长篇小说《产妇备忘录》中，李美皆要关注和表达的是一种面向和穷究所有普通女性现实的命运勘问，她所记述的是一场发生在女性身上的、关于女性本身的身体事件。她的笔触抵达了自己生活的现场，将对女性写作的研究与思考演化为了一次身体力行的文学实践。
    在这里，言说就是一种权力，就是确证自我、守护存在、获得阐释合法性的契机和前提，让孕产中的女性身体从长久被遮蔽的匿名状态中挣脱出来，真正成为命名和指证自我的话语主体。
    作为一位偏重研究和评论女性写作的女性主义者，李美皆近来有两篇以另一种话语方式写就的作品值得注意：中篇的《孕妇备忘录》（《山花》2014年7期）、长篇的《产妇备忘录》（《作家》2015年23期）。这两篇一脉相承、堪称姊妹篇的作品在发表时均冠以“小说”的名目。或许，追问“李美皆”与主人公“阿缪”在何种程度上身影叠合并无多大意义，问题的关键在于，剥除了种种障眼法和有意伪饰的成分，李美皆如何在她的叙事脉络里与那个愿景中的自己重逢，将真实的生命遭际与文学意旨中的镜像生成结合起来？在备忘和纪实的背后又隐藏了哪些意图和内容？窃以为，这才是其叙事策略中应当关注的部分。李美皆最终选择“阿缪”代替自己，在文本中经历生活，这就在叙述者和主人公之间设置和造就了一种“间离”效果，李美皆可以同时既作为当事者又作为旁观者，既作为感受者又作为思考者，分离为如影伴身的两个角色，她们共同经历和见证了一个女性从怀孕到分娩的前后过程。
    如果将这两篇作品单纯作为小说来看，显然会方枘圆凿，这种对真实经验的临摹很难被简单纳入小说的美学格局中来衡量。不过难能可贵的是，从小说的角度看，它们读起来难免有点滞重和笨拙，却依然展现出了较为鲜活的人物面相和切实的个人经验。阿缪的高级女知识分子形象在一种自然主义的叙述中并未失掉其典型性，比如她略显执拗的孩子气，她在婚姻中的强势，她在整个孕产过程中的敏感，她丰厚的学识、强烈的性别意识和难得的自省能力，都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然而，这远不是李美皆真正想要表达的，她要关注和表达的重心，实际上并非单纯的一己经历之纪实，而是一种面向和穷究所有普通女性现实的命运勘问，她所记述的，乃是一场发生在女性身上的、关于女性本身的身体事件。她的笔触抵达了自己生活的现场，将对女性写作的研究与思考演化为了一次身体力行的文学实践。
    从怀孕到产子这一刻骨铭心的人生段落的过程中，李美皆显然敏锐地感受和发现了什么，这些感受和发现围绕着一个母亲的诞生过程，帮助她找到了一个重新楔入女性问题的话语切口。也正是在这一切口处，李美皆与自己身体上的那个“女性”相遇相知，演绎出一个惊心动魄的性别故事。
    对于一般女性来说，从怀孕到分娩的整个生理历险乃是一个既定的生物学铁律，处在一种约定俗成的人世伦理之中，带有不可变更的绝对性。但又有谁真正拷问过这种不可变更的绝对性背后，女性所遭受的种种不公和磨难呢？人们往往忽略了每一位平凡的母亲遭遇了什么，更不会去关注每一位具体的女性在孕产中的个人命运及其人生背景中所可能导致的严厉后果，而这些恰恰构成了女人所经历的最摄魂夺魄和椎心泣血的部分。我猜想，男性的这种严重的漠视和女性孕产中那种极致的体验，两者之间鲜明的反差很可能“刺激”甚至是“激怒”了李美皆，特别是在孕产中那些最难熬的时刻，这应该是一个女性主义者的自然反应。应该让孕产中的身体说话，发出声音，告诉这个世界它们的存在，特别是其中那些令人战栗的真相与细节。在这里，言说就是一种权力，就是确证自我、守护存在、获得阐释合法性的契机和前提，让孕产中的女性身体从长久被遮蔽的匿名状态中挣脱出来，真正成为命名和指证自我的话语主体。这种命名和指证自我的愿望在李美皆这里如此迫切和强烈，以至于她在《产妇备忘录》里忍不住让产床上被剧痛折磨的阿缪“咬牙切齿”地在心里叫喊道，“如果今天能够熬过去，日后我一定要把它表达出来，为它命名，为它正名，我要让它为人所知，为世界所知！”这种明显溢出“小说”边界的叙述，作为一种显豁的主题表达，无疑是进入《孕妇备忘录》和《产妇备忘录》的解读之钥。
    两篇作品以朴直而又灵动的笔调，再现了一个知识女性作为孕产妇的曲折心史，同时也粘连出了一部“女性是怎样晋级成为母亲的”命运史。就前者而言，阿缪作为孕产妇的经历自然带有个人经验史的意味，她在整个孕产过程中的人生遭际有着非常具体而独特的个人印记。这种女性可以共享的身体经验和精神隐秘，碍于性别的鸿沟与壁垒，是无法真正进入男性的生命、情感和意识中来的，因此，必须纤毫毕现地在女性的笔下传递和展露出来，这也构成了这种女性主义文本的话语动力。李美皆完成了她给自己预设的任务，阿缪的个人心事尤其是性别感兴，经由她对自己孕产中的身体的不断发现与审视，最终在一个母亲的诞生中获得了认证与升华。
    李美皆是同时作为经历者和观察者进入文本的：作为经历者，她如实地刻写下了自己的身体场域经历了怎样的变化，以及这种变化给自己的生活造成了怎样的影响，所有这些变化和影响是陈述的、感受性的、柔软的、直接的，显影在一般的日常情形中；而作为观察者，阿缪的知识分子身份为文本预留了足够的空间，使她能够游刃有余地鱼跃在庸常的日常背景之上，在一般女性习焉不察的场景和细节中发现问题，这部分是议论的、质询的、理性的、尖锐的，大多以心理活动的方式在叙事中释放出来。从整体上来看，这两种叙事视角是彼此激发、互熔同构的，经历与感受是缘起和基点，观察与议论则是切入和深化，经历与感受引发了观察与议论的热情，而观察与议论又反过来加重了经历与感受的浓度。
    在此过程中，李美皆赋予了女性孕产中的身体以某种灵敏的即视力，它的视力所及，既关乎阿缪个人的身体遭遇，更关乎所有女性的心灵痛史；关乎女性身体的真相，更关乎女性在身体上培植的命运。李美皆再现和还原了被锁禁在女性身体里的那些不安、不适、惊悸、尴尬和痛楚，将一种滴泪蘸血的记忆从女性的皮肤深处一一唤醒，并刨掘出了女性的抽噎声和呐喊声，为当代女性主义视域中的女性身体增添了刀刻斧凿般的纹理与细节。
    《产妇备忘录》对阿缪分娩前后过程的描写，让人印象尤为深刻。文中多次写到分娩前后的阿缪所遭受的“羞辱”，比如任凭医生护士摆布的屈从、隐私部位的多次暴露和被“侵犯”、面对男医生的各种尴尬等等，都是非常真实而强烈的感受。她成了一个彻底的弱者，完全赤裸着，失去了依凭，也失去了自我。在写到阿缪产前躺在床上接受检查时，李美皆让“另一个阿缪”“看着那个正在赤裸裸地被入侵被摆布的阿缪”。这种异乎寻常的身体体验，在一种受迫性的、反礼俗的情境中被不断放大，女性惯常坚守的人格与自尊通通被践踏在地，不能不说是一种残酷的遭遇。
    在《产妇备忘录》中，李美皆对阿缪分娩之痛的描写，可谓浓墨重彩、跌宕起伏、惊心动魄。显然，李美皆是将这种分娩之痛作为文本意旨的重中之重来写的，一方面这是她在孕产中经历的最痛苦的部分，这种痛苦直接引发了她对女性性别遭遇的关切；另一方面，分娩之痛作为一种特殊的极端体验，正是女性身体借以言说和观照自身的重要出口。
    李美皆清醒地认识到，经由中国式“身体写作”的洗礼之后，女性身体的整体面貌在当代文学中仍未真正出场，当“欲望写作”在消费主义的文化语境中耗尽了历史想象之后，必须重新认领身体在女性写作中的精神意义。李美皆在《孕妇备忘录》和《产妇备忘录》中所要彰示的是一种对于女性身体被遮蔽的抗诉，是孕产中的女性波澜壮阔的身体史。她让我们的目光重新聚焦到对女性与身体的关切中来；也让我们警醒，女性对自己身体的发现和寻找，不应该忽略朝向现实洞开的可能。身体是黑暗的，需要言说之灯把它照亮，穿越权力的铁丝网，赋予它命名和表达自我的能力。就此而言，李美皆的这两篇作品，无疑是一个新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