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汤素兰,我们更多想到的是她的童话——她的童话是属于中国童话最高水平的那一部分。她在这一领域所取得的成就以及影响力,多多少少遮蔽了她在小说写作领域的光彩。其实,汤素兰在小说写作方面所显示的才能一样是十分出色的。 童话写作和小说写作虽然都同属于文学,但两者无论是在语调、情调还是在题材、意象、立意、境界诸方面,都有很大的差异。前者倾向于幻想,虽然也有写实成分,但一定是幻想成分大于写实成分;后者则倾向于写实,虽然也有幻想成分,但一定是写实成分大于幻想成分。即使幻想类的小说——它的整个故事可能都是幻想的产物,但与童话写作仍然有着很重要的区别:它在写作这些明明是幻想性的故事时,是一定要将它当成一个真实故事来写的,由始至终,作者都会沉浸在一种十分强烈的真实感之中。记得当年讨论童话与幻想文学的区别时,我曾下过一个朴素而简单的定义:童话是将虚构的故事当成虚构的故事来写,而幻想文学是将虚构的故事当成真实的故事来写。童话写作与小说写作的差异性是显而易见的,两者尽管都同样需要文学的功底,但两者的功夫似乎又不太一样。据我可能不太可靠的观察,一个长期从事童话写作的人,忽然一天也想写写小说,然后他就动手写了,但写出来的小说似乎总让长期写小说的人看着觉得不那么好,不那么地道。因为如此,这个人尝试了几下小说写作之后就又回到了他拿手的童话写作,那时他又显示出如鱼得水的自如、自得。 汤素兰却属于例外。 她的小说一样也写得十分地道,长篇短幅,都无疑是中国儿童文学中一流的小说。她在童话写作与小说写作这样两种不同的写作之间自然而然地游走,给我的感觉是,她的出入非常自由,并且操持起来同样都很娴熟优雅、游刃有余。写童话还是写小说,在她这里,其难易不过就是换换频道而已,“咔嗒”一下写童话了,“咔嗒”一下写小说了。长篇小说《阿莲》可能是她写得最有分量,也是最“小说”的小说。小说叙事在她这里没有丝毫的生疏,进行起来就像她的童话叙事一般流畅。写生活、写场景、写风俗,写得实实在在,乡土气息浓郁到我们犹如看到了“冲”,看到了“湾”,看到了“坳”,看到了“塅”,看到了走在山道上的各色人等。她一直在逼真地书写着天地人间,将写小说的写实功夫不动声色地亮给了我们。 汤素兰一直擅长童话写作,深谙童话之神髓,被童话之境界濡染,在她涉足小说世界时,就不知不觉将童话世界的种种美妙之处带进了小说世界,如童话的单纯、童话的诗性、童话的美感等。千丘田村的阿莲,是一个活生生的现实生活中的女孩,却也是童话中的形象。 汤素兰的写实功底与诗化、空灵的虚幻能力平分秋色。《阿莲》走的是小说写作的经典道路,而经典性小说,无一不是以写人物见长的。《阿莲》中几乎所有人物都得到了细心刻画,而且一一站立了起来,甚至是那些过场人物,作者也让他们一个个须眉毕现,仿佛能听到他们的鼻息之声。阿公、阿婆、妈妈、铁砣、伯母、爱桃、秀姨、月宝,这些同样的大山儿女,却一个个性格不同、趣味各异,精神世界和人生境界也长短不一、高低有别,但他们一个个都是人,都是小说人物。主人公阿莲,将会成为中国儿童文学人物长廊中的一员。 一个作家可能不宜总是忙着颠覆文学的传统和基本的功能。比如说,“小说是用来刻画人物的一种文学体裁”一说,虽然早已是“陈词滥调”,但你就不太好加以否定,以此显示你在文学上的变法,显示你是文学的革新者、革命者。这样的革新者、革命者其实是做不得的。以法国“新小说”为代表的革新者、革命者,那么起劲地反小说的传统,欲想构建新的小说帝国,我看这个梦想早就破裂了,它留给文学史的可能只是一种精神,而不是作品,那样的作品大概是不会让人有什么阅读兴趣的。而它最猛烈反对的就是“小说是用来刻画人物的一种文学体裁”这一定义的。 汤素兰不是革新者、革命者,这不符合她的性格——若是那样的叛逆,她大概也是写不了童话的。在她看来,坚守文学的一些基本面也许是更聪明的选择。她依然遵循了传统小说的基本路数:以刻画人物为始终不渝的宗旨。我们能够想见,她在动手写作之前,那些人物就已经活在了她的心中,直到已经在她眼前或笑或泪流满面了。她要做的不是颠覆,而是继承——继承传统小说的基本做法:尽一切可能塑造出、刻画出几个人物。我们不知道她对这些呼之欲出的人物究竟琢磨了多久,我们只知道她做到了,成功了。 当年沈从文先生谈人物刻画,说出了他的写作体悟:贴着人物写。看汤素兰的《阿莲》,让我想到了沈从文先生的这一刻画人物的经验之谈。写故事似乎常常不是女性作者的强项。但她们自有男性作家的不敌之处,比如在语言方面显示出的非同寻常的感觉,比如对一种情调的酿成,比如对人物心理、情绪的细致入微的揣摩,而且这一切本领看上去却是天生的,并非后天造就。她们写作品,好像也不太在乎故事。但汤素兰既在叙事中依然保持了一个女性作家的那些让男性作家望尘莫及的品质,在编织故事方面也显示出了高强的本领。《阿莲》在一个略显舒缓的开篇之后,故事真正开始了。这个故事是围绕阿莲展开的。它并无一个中心故事,而是以阿莲为中心,依靠一个个故事,将小小阿莲的前进脚步一步一步地呈现于我们。而这一个个故事,都是很讲究、很绝妙的故事,它们总是出人意料,而忽然真相大白之时,又觉得它们那么符合逻辑,那么符合情理。铁砣长得又白又胖,后来妈妈发现竟是她刻骨铭心的情敌明秀用她充足的奶水所哺育;阿婆用碎花布为阿莲拼书包,阿莲为了让书包能够早点拼就,捡了案板下两块半月形的稍大一些的布头,想不到吉嫂子说妈妈昧起了这两块她另有用场的布头,引发了一场涉及人格人品的冲突,结果是阿莲遭到妈妈一顿狠揍;还有扑克牌、空罐子,这些故事都很棒。关键是这些故事所引发的冲突,使作品无论是在深度、力度还是在对人性的揭示方面,都产生了强大的推动力。 这些故事精彩,而作者讲这些故事也讲得十分艺术。明秀哺乳一章,作者先是不惊不乍、看似平常地写阿莲总带弟弟去明秀家,无论是当事人阿莲、阿婆、明秀还是我们读者,都未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可当妈妈知道此事时,故事突然间急剧升温,并最终轰然爆炸。而这样的转折所产生的震撼,使我们产生了巨大的阅读快意,并在妈妈歇斯底里的爆发中,我们深切地体会到了人性。 中国小说大约从上世纪末重新开始重视故事在小说中的意义。小说大概是很难离开故事而生存的。福斯特说故事是“小说这种非常复杂肌体中的最高要素”。尽管他从内心希望小说的“最高要素”不是故事而是其他,但他并没有找到其他。小说源于故事,这是一种血统般的关系,很难违逆。故事与小说是生死之恋。汤素兰以《阿莲》告诉我们:我们为什么要去贬低故事呢?为什么不说一个精彩的故事同样可以创造很高的美学价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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