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创作新作品、创造新形式迎合新时代、新观众、新需求为逻辑起点,如何实现声光电多媒体等现代科技与戏曲本体的平衡和谐,是传统戏曲面对当代社会、有机融入当前消费主义和电子传媒时代必须面对的问题,事实上也是中国戏曲现代性追求的一个延伸。然而,传统戏曲实现“现代转换”的过程却极为艰难,遭遇的问题也常难以料想,出现了一些题旨浅薄、情感平庸、舞台奢华的作品,且大多应时应景,图一时热闹。而电视电影制作模式的“生产线”也逐渐向戏曲界渗透,在权力与资本的双重压力下,戏曲越发难以求得自身的通畅圆满。 新时期以来,戏曲文学接续文学潮流、思想潮流的冲动和努力是显见的,文化批判、文化反思一度成为戏曲创作尤其是新编历史剧的“关键词”。对故事主题内涵的深入开掘、对人物心理的细致描绘、对人性复杂性的深度探究等等均超越戏曲的传统表现领域,在戏曲剧本结构布局、矛盾冲突设置、人物塑造方法上的探索与创新,曾一度令人耳目一新。张扬文学性与思想性、融会历史意识与当代意识,对历史、对时代、对当代人精神困境的回应与反思,也极大地提升了新编历史剧的思想高度与人文分量。然而,戏曲创作的小说化、话剧化趋向却难以避免,并普遍出现强于抒情、弱于叙事,又缺少戏剧性的通病,戏曲文学本应具有的可表演性、音乐性、诗性和剧种性却长时期得不到应有的重视。 在戏曲进入“导演制”的时代,戏曲舞台美术变革用“日新月异”来形容毫不为过,随着声光电等舞台科技的发展,导演可资调动的技术资源极为丰富,新手段、新手法层出不穷。同时,城市剧场不断扩大的舞台空间给舞台美术提供了用武之地,一场一景、布景占据舞台等状况屡见不鲜,几成定格。舞美赢得了充分展示的空间,与之相对的却是演员通过唱段与表演展现剧种魅力与个人才华的能力在不断削减。一些导演或者也是本着以深刻的思想和耀眼的舞台提升戏曲品格的良愿,然而,剧目的导演意图、舞台呈现愈发鲜明夺目,戏曲的韵律节奏、剧种传统表演方式却愈发黯淡无光。 面对戏曲现代转换的困境,探讨“守成与变革”“传统与现代”“生活化与程式化”“戏曲化与现代化”等问题当然具有重要的理论价值。然而,当漠视传统戏曲行当与程式、舍弃地方戏独特的表演方法以及地方戏与地方文化小传统的疏离、剧种个性的消解与剧种的趋同成为常态,戏曲本体缘何失落、戏曲本体在当代戏曲创作中处于怎样的位置等问题必须引起更多关注。 历经数十年变革,戏曲从所依托的传统文化、社会和艺术理念中独立出来,变成了一个现代的艺术门类——戏剧艺术,传统戏曲建立现代导演制度,核心的东西也是力图把传统戏曲现代戏剧化。这种结构性的转换,事实上给传统戏曲在现代戏剧理论脉络里指定了一个位置。现代戏剧和传统戏曲文化结构的差异通常表现为“新与旧”的冲突。戏曲就是“戏”,而不是反映生活或揭示某种规律的“艺术”;传统戏曲中表演程式、音乐和唱词都有其独立的意义,是否符合生活的真实在传统戏曲里并不是什么重要的问题。而现代戏剧无论在舞台布景还是在表演形式上与日常生活现实更为贴近,同时与现实主义理论一样都产生自西方的文化环境,用现代戏剧的形式改造传统戏曲显然破坏了传统戏曲的艺术程式,而这些艺术程式共同构成了传统戏曲的文化艺术形态。因此,传统戏曲的现代戏剧化,不仅是一种形式革新,很有可能影响着传统戏曲艺术本体的存在。 从传统戏曲到现代戏剧转化的过程,另一个重要的方面是舞台与表演的关系。随着现代舞台设计的进入,进一步强化了传统戏曲形式从松散开放到封闭有机的转换。传统戏曲作为一个与观众、环境有着密切交流互动的文化活动,舞台的设计向来比较自由开放,而且更强调的是演员的表演以实现戏与人的交流。而作为相对封闭的现代戏剧表演,舞台不只是一个演出场地问题,而且还是戏剧表演的一个非常重要的有机成分。因此,从戏曲到戏剧的转换过程,也是舞台从空间到实体的转换过程。现代的舞台布景不能喧宾夺主,在传统戏曲和现代戏剧的博弈过程中似乎也已达成共识。为了折中处理表演、人物和舞台的关系,既能照顾到传统戏曲的表演,又能结合现代戏剧舞台的生活化和形式有机统一性的要求,也基本树立了较为折中的“虚实结合”的创作理念。但是,舞台布景和戏曲表演艺术如何结合的问题始终无法解决,所谓“虚实关系”,所谓表演和舞台谁更突出的问题,根源都在于是用现代戏剧观念整合传统戏曲,改变了传统戏曲内在形式的结构形态。我们曾将解决“表演与布景的矛盾”寄希望于戏曲文本的变革,然而,综观当代戏曲创作,戏曲编剧不但无法改变写实布景与虚拟表演冲突的状况,反而更多是按照布景的设想不断转化编剧手法,分场分幕并在剧本中详细注明场景、气氛庶几成为惯例。传统戏曲表演的“眼中之物”被舞台“实景”取代,戏曲演员也逐渐失去以身段表演表现环境的能力。由舞台美术设计变革引发戏曲创作方式、表现方式与传统戏曲表演的几近决裂,甚至是再造了一个新的戏曲形式,这些或许也是致力实现传统戏曲现代转换的从业者们未曾顾及的。 在戏曲现代转换中,戏曲理念上的另一个重要表现就是“演戏”到“演人物”的重大转换。以“人物”凌驾于“行当”、“程式”之上,为了实现“人物真实”,细致完整地表现出随着剧情发展而不断变化的性格与情感层次,戏曲表演便极力冲破“演员”与“角色”的界限,强化“演员即人物”,寻求与戏中人融为一体的“忘我”境界。然而,演员离人物越近,表演离戏曲的韵味神采反而越远。其实,戏曲传统行当化的表演并非没有人物,各传统经典名出名段中鲜活的人物形象深入人心。传统经典折戏大多具有临摹的价值,个体的天赋与才华附着于可承传可流传的折戏中得到永生,而当代个别表演者似乎更执著于千变万化的“人物”,缺少“刻模”的心气与定力,一心想着超越流派、超越行当、超越剧种,甚而超越戏曲。 在全球化的大背景下,传统戏曲对于国家来说,是作为一种符号体系必须延续的。戏曲追求现代转换,必须尊重戏曲本体,给予戏曲本体应有的地位,对戏曲传统包括剧种价值持有热爱与敬重;以现代戏剧理论与创作手法提升戏曲的文学性、思想性、艺术性、现代性,更要努力弥合、缩小传统与现代两大戏剧结构系统之间的矛盾与冲突,保护传统戏曲本体的价值。惟其如此,也才有助于传统戏曲适应当前社会空间、有效地存在于当代中国社会的文化结构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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