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士比亚大悲剧《奥赛罗》的故事,无论观众读者都已相当熟悉:供职威尼斯的摩尔大将军奥赛罗人品高尚,战功显赫,既成国之栋梁,又得美丽纯真的苔丝德梦娜的芳心。两人的闪婚激怒了姑娘的父亲、威尼斯元老勃拉班修,但恰逢外敌入侵,国家用人,再加上女儿本人信誓旦旦的表白,为父的也只能忍气吞声。伊阿古与凯西奥是奥赛罗的两位副将,形如左右手,但前者觉得后者更受重用,又怀疑奥赛罗曾对自己的妻子有不轨之举,妒恨交加,决意设计毁掉奥赛罗与苔丝德梦娜的婚姻。他在轻信的奥赛罗、无辜的苔丝德梦娜和头脑简单的凯西奥之间如鱼得水,成功燃起了奥赛罗的熊熊妒火,最终吞灭了奥赛罗和苔丝德梦娜。当然,为了“诗的正义”,伊阿古也受到了应有的惩罚。 当代人(特别是当代欧美人)演绎奥赛罗的悲剧,总喜欢纠缠于奥赛罗的摩尔人身份,在“族裔”一事上大做文章:摩尔人肤色偏暗,在戏中,被惹急了的苔丝德梦娜的父亲,顾不得政治正确与否,冲着奥赛罗就骂他是一头“黑公羊”。奥赛罗本人在怀疑妻子为何不爱不贞时,也把肤色黑了点、年纪大了点作为很重要的解释。于是,在演出中,不仅奥赛罗的肤色越涂越黑,简直到了混淆北非与中非南非人肤色的地步,用黑人演员来演奥赛罗,也几乎成了导演不必多想的选角方案——至少可以省去白人演员把脸涂黑之苦嘛。另外,在演出中明指暗示,处处加强种族冲突的戏份,非把奥赛罗整成族裔斗争的牺牲品不可,与《威尼斯商人》里的夏洛克多少有些异曲同工。 不过,莎士比亚还是超越了当代人的浅薄和限制的。试问:《奥赛罗》之为悲剧,难道主人公非(浅)黑肤色不可?奥赛罗在威尼斯廷上举足轻重,官至大将军,凭的是军功与人品,上至元老,下到官兵,众人似乎并不怎么在意他的肤色。奥赛罗获得苔丝德梦娜的青睐,也是因为军功与人品,加上姑娘家对英雄的崇拜与怜爱,肤色更没有成为障碍。真把奥赛罗演成个白人将军,全剧恐怕删不了几处戏,改不了几句台词,但悲剧恐怕依然成立。为何?因为莎士比亚并没有那么多的族裔偏见,奥赛罗的悲剧与族裔无关。事实上,奥赛罗的悲剧,是人的悲剧,是人性的悲剧,是千千万万个你我他都有可能跌进去的悲剧。 的确有人认为,“卑微情结”与“无端猜忌”,联手把奥赛罗送进了悲剧。所谓“卑微情结”,乃一种心理症候,有此情结者,时时觉得别人会因自己出身、门第、颜值、智力、钱包等等方面的欠缺而小看自己,从而导致行为过激。过度者可以超常规的努力与速度奋力往社会阶梯上攀爬,亦可极度缺乏自信,“疑人偷斧”式地把别人的眼神举止都往“瞧不起我”的方向去领会。奥赛罗的“卑微情结”正好促成他对伊阿古的骗局深信不疑:妻子与年龄相当、肤色相仿的凯西奥友好相处,他认定是妻子暗中劈腿,尽管理智上他竭力说服自己要相信妻子的忠贞,但我们都明白,等需要理智来做出特别努力时,本能的冲动往往已成脱缰野马,难以控制了。在当今社会,生活的流动性前所未有,这样的“卑微情结”也常常使“门不当户不对”的恋爱婚姻产生问题,甚至导致情感破裂和家庭悲剧。所以,看《奥赛罗》,恐怕并不需要在乎他的肤色和种族。 不过,对当今的人们,《奥赛罗》似乎还传达着另一层更有意思的教训。事实上,要说奥赛罗对奸人伊阿古言听计从,也多少有失公允。从剧情上看,他对伊阿古的每一项指控,都必须亲自调查坐实,从不盲目听信。“一定要亲眼看见,我才能相信(你的话)”,这是他时时挂在嘴上的话,他也一直这么做的。当伊阿古暗示说苔丝德梦娜与凯西奥走得“有点近”,他一定要去目睹两人的确有说有笑,甚至还有点肌肤之亲;当伊阿古假装无心中提到了那块绣花丝巾,奥赛罗一定要回到家中细细考问究竟;当伊阿古告诉他苔丝德梦娜与凯西奥已进入谈情说爱的程序,他一定要去躲在一旁,目睹(注意:不是听见)凯西奥与伊阿古谈起“苔丝德梦娜”(其实他们谈的是凯西奥的情妇比央卡)时的放荡与不屑。正是这追求真相的“格物致知”,正是“眼见为实”的原则,让我们眼看着奥赛罗一步步朝真相的反面走去,最终付出了自己和他人生命的代价。而更可悲的是,他到死都没有意识到“眼见未必是实”这一道理。 于奥赛罗而言,“眼见不实”有内外两个原因:外因自然是伊阿古的奸诈设局,内心则是他自己的心魔。伊阿古的设局恰到好处,每一局都将奥赛罗安置在可以亲眼看见视线内事实、却始终看不见视线外事实的地方,而奥赛罗自己的心魔,则使他坚信自己看见的局部现象就是事实。这恰好应验了心理学上的一条观测结果:人们倾向于相信自己因信仰或猜忌愿意相信的东西。麦克白是这样,只相信女巫预言他要获得王位,却不(愿)相信女巫预言他的后代无法坐上王位,麦克白的心魔是野心;奥赛罗也是这样,只相信伊阿古关于凯西奥不忠、苔丝德梦娜不贞的谗言,将亲眼目睹的所有“事实”(其实只是被设定的现象)都认作是妻子出轨的证明,他的心魔则是“卑微情结”。不过,奥赛罗的悲剧似乎更接近古希腊经典悲剧《俄狄浦斯王》所传达的那个“悲剧反讽”:人越是自以为在逃离危险,他往往正冲着那危险而去。这是古代哲思对人之命运的悲观思考,到了莎士比亚手里,也成了对文艺复兴时代人乃天地灵长、无所不能的观念的一种拷问:人啊人,恐怕远没有那么万能吧。 尽管当代人焦虑更多,提防心魔作祟十分迫切,然而若能时刻意识到“眼见未必是实”,甚至“眼见多半为虚”,可能更加有意义了。奥赛罗和我们所有人一样,相信自己的感官,这似乎没错,但悲剧在于,他不明白即使在没有心魔干扰的情况下,人本身也是有限的个体,根本无法看见整头大象,能掌握的只是象牙、长鼻、粗腿、短尾。当今的人们,面对充斥各种自媒体他媒体微信公号的信息,即使没有各种各样的心魔,忘记了那些信息多少是选择性忽略的结果,忘记了所有的溢美之词都出自心怀各种利益诉求的推手,忘记了那些图像都经过取景、拼贴、P图等等数道工序,只见自己想见的,只听自己愿听的,现实与虚拟之间的距离越拉越大。及到见了真人真相,逃走的逃走,崩溃的崩溃,虽不至于人人跌进奥赛罗的悲剧泥坑,大大小小的亏恐怕要吃上不少的。这样想来,我们离奥赛罗的悲剧恐怕还真的不那么很远,而这样的《奥赛罗》,依然诠释着莎士比亚“属于世世代代”的预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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