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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学芸:手语(10)


    没要其实也是严先生的主意。他觉得春草这里没条好被子,正好用这两条待客用。但不知道春草会怎么想,会不会觉得我是因为看不上这两条被子,而不愿意带回城里。
    的确,我是没看上。但许多年以后回首往事,我得承认线儿替是当时春草心目中最好的面料。
    这些问题,她活着的时候,我从来没想过。我一年回去一两次,总是来去匆匆。我回到家里,摸笤帚,笤帚有人抢。在灶前烧火,大伯哥严松林会大声吼,怎么让婶婶烧火,你们都是干啥吃的!饭后就算端个碗,大伯哥也会从我手中抢过去。得承认,我这样做只是做样子。可大伯哥连做样子的机会都不给我。说真的,从骨子里,我还是觉得大伯哥是亲人,不单他总护着我。也因为,他腿上有残疾,还把当时只有5岁的弟弟养得膘肥体壮。
    有一年,严先生自作主张,把家里的几亩地都栽了苗木。当时苗木收益好,要比种粮合算得多。我理解他的心情,是想尽快帮大哥致富。但他事先没有告诉我。春草给我家打电话,问木槿的间距,把我问愣了。那边春草似乎知道自己闯祸了,“啪”地把电话撂了。因为这件事,我跟严先生狠狠吵了一架。我说我不拦着你支持家里,你何不把事情做得大大方方!
    严先生说我不可理喻,这样小的事,莫非还要开会讨论研究不成!难道我连这点权利都没有!严先生在那里振振有词,我苦口婆心说,你这样做伤害的不是我,是你大哥和大嫂。不信你现在回家看看,春草肯定既吃不下又睡不着。可惜我的话严先生听不懂,他是个不懂微妙感觉的人。他肯定在想,你又没有长千里眼,咋知道春草吃不下睡不着?他就知道大哥是亲人,大嫂也是亲人。春草总是偏头痛、腰背疼,听说蜂王浆好,严先生能把一个月的工资都变成蜂王浆。回家时,自行车上挂满了蜂王浆,就像一个推销蜂王浆的商人。
    事实证明,这件事对春草的影响很大。以后再见面,眼神总是躲着我,就像做了对不起我的事一样。我也没有积极与她改善关系的愿望。怎么改善呢,我既无心也无力。每次回家都是履行程序,有时吃顿饭,有时连饭也不吃。严松林人拙笨,却穷讲究。总说她这个菜应该这么做,那个菜应该那么做。害得她吃一顿饭不知要看多少次严松林的眼神。她不像这个家的女主人,更像一个仆人。我不敢先她之前放下筷子,因为她会惶急地给你倒水。严先生倒是对这些很享受,他两只手臂反向撑在炕上,身体大幅度向后仰斜,一副志得意满的嘴脸。我能体察他的内心,对一无所长的大哥能有一个圆满的婚姻和家庭,他从心眼里满足。他更满足的是,这一切与他的努力相关。我曾经问他对大哥大嫂这种状态的看法,他说很好啊。他们从不吵架,比我们还要和睦。
    离开时,严松林会送我们出来很远。我们推着单车穿村而过,路遇的行人都要站下说两句话。严松林瘸着腿走在我们的前面,像个旗手一样。
    春草就站在街角的拐弯处,半个身子隐在墙后,面无表情地朝我们张望。她的脸跟衣服一个颜色。衣服又跟墙皮一个颜色。走出去不远,我就分不清哪个是春草,哪个是墙皮了。
    5
    火车又来了,又开过去了。这回我留意看了一眼,原来是和谐号,模样有点像子弹头。整根列车也像子弹头一样,倏忽一下就不见了。火车每天都从这里过,这里却没有车站,村里人上不去火车。它只在某个特定的时间成为风景。抱着孩子的女人会朝那里指:瞧,火车!是的,一定是这样。我们小的时候,曾经跑到好远的地方专门去看火车。那里是一大片麦田,火车跑过来时,一个伙伴嫌头晕,把头埋到地上。结果火车跑远了,她转错方向了,在外走了一夜才摸回家。
    火车由西往东行驶,固定的时间,固定的行车路线。不固定的是里面的乘客,我们在外看他们,他们一定在里面看我们。我们其实谁都看不清谁。大白菜丰腴起来了,菜心包紧了,摸了一下,有点胀手。春草的“三七”落了点雨,天地灰蒙蒙的。春花照例哭了一通,边哭边自己拨弄旺火。我纯粹是来陪她的。她在那里哭,我数火车的车厢,数乱了。再数已经没有机会了。当然,明天火车还会来,但我不会站在这里了。我的耳朵里,一句也没落下春花的叨叨。我心里有许多谜,我希望能在春花的叨叨中明白些什么。她说爹也后悔,妈也后悔,早知道你这么命短,当初何苦逼你。春花的整张脸上都是凄苦,眉毛眼睛皱到了一块儿。鼻涕眼泪口水一起往外涌,那种伤痛并没有因为过了三七二十一天而减少。我把春花抻了起来,说哭两声得了,地上湿气重,坐久了小心生病。春花在我怀里挣扎了两下,自己站稳了。拍打一下屁股,裤子上明显有个湿印子。她弯腰把火星扑打灭了,把水瓶里的水在周遭浇了个圆,直起身,撩了下额前的头发,望着周围的白菜说:“这片白菜长得真好。”
    我说:“这里是大哥家的菜地吗?”
    春花说:“他种不了这么好。”
    我赶紧闭嘴,再问就更失身份了。我是严家人,却不知道严家的菜地在哪,这要是让严先生知道,又不知怎样数落我。我提着篮子,她扛着铣,我们往回走。春花突然说:“我姐死的那天谁的手也不抓,只想抓你的手。表嫂记得么?”
    我停下了脚步。“你看见了?”
    “怎么会看不见,她意图那么明显。”
    我缓缓地朝前走,说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
    春花却没有回答我的话。她的腰背有些驼,两条腿罗圈得厉害,都是繁重的体力劳动摧残的。春花说:“她是闷葫芦,有话总是不愿意说。想说时,却没有机会了。”
    我斟酌说:“因为她抓我手的事,我很多天都睡不好觉。”
    春花敏感了:“你有忌讳?”
    我赶忙说:“我憋得慌,我想知道她抓我手是什么意思。”
    闷了下,春花说:“我也想知道。” (责任编辑:adm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