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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枚性灵诗学的解构倾向(5)


    二  “性灵”说的解构倾向及其理路
    由于袁枚诗论随处折射着前代诗说的回响,很容易被视为杂糅各种诗说的折中和混合体。前辈学者常有这种看法,如朱东润说“他接受以前一切诗论,同时又破除以前一切诗论,这是他性灵说所以能组成系统的主要原因”(《中国文学批评史大纲》),郭绍虞说他的诗论“四面八方处处顾到,却是无懈可击”[55]。钱钟书论袁枚诗不可以朝代分的主张,觉得他时而认为唐诗较宋诗佳,时而又持相反的立场,略显矛盾[56]。这些结论对今人理解袁枚诗学的主导倾向产生一定影响[57]。其实,袁枚并不是没有自己的趣味和标准,他的楷模是白居易、杨万里。但这两位诗人在当时是提不上台面的,他既不能拿白居易来压倒李、杜,也无法让杨万里凌驾于苏、黄之上,于是他只有采取将前代偶像全部推倒、将唐宋扯平的策略,这样他就可以顺理成章、理直气壮地拈出他心爱的香山、诚斋二公了。
    其实,类似袁枚“《三百篇》半是劳人思妇率意言情之事,谁为之格,谁为之律?而今之谈格调者,能出其范围否”的说法,在元代已被元好问所修正。其《陶然集诗序》首先举《诗经》“匪我愆期,子无良媒”、“自伯之东,首如飞蓬”、“爱而不见,搔首踟蹰”、“既见复关,载笑载言”等句,‘以为虽系“小夫贱妇满心而发,肆口而成”,但“见取于采诗之官,而圣人删诗,亦不敢尽废;后世虽传之师,本之经,真积力久而不能至焉”。为什么古今作诗难易如此不侔呢?“盖秦以前,民俗醇厚,去先王之泽未远。质胜则野,故肆口成文,不害为合理。使今世小夫贱妇,满心而发,肆口而成,适足以污简牍,尚可辱采诗官之求取邪?”这是说,古今作诗难易所以不同,民俗醇漓之别固然是重要原因,但归根结底还在于有无规范的限制。古人作诗无定规,文成法立,自然高妙。后人创作,首先便面临一系列规范,而这种规范在不同时代又表现为不同的艺术意志:
    故文字以来,《诗》为难;魏、晋以来,复古为难;唐以来,合规矩准绳尤难。夫因事以陈辞,辞不迫切而意独至,初不为难。后世以不得不难为难耳!古律、歌行、篇章、操引、吟咏、讴谣、词调、怨叹,诗之目既广;而诗评、诗品、诗说、诗式,亦不可胜读。大概以脱弃凡近,澡雪尘翳,驱驾声势,破碎阵敌,囚锁怪变,轩豁幽秘,笼络今古,移夺造化为工,钝滞僻涩,浅露浮躁,狂纵淫靡,诡诞琐碎,陈腐为病。[58]
    为了使自己的趣味更加合理化,袁枚干脆取消了对以往诗歌史的价值评判:古今历代之诗只有相对的差异,而没有绝对的高下之分。他曾在《与沈大宗伯论诗书》里亮出这一观点:
    尝谓诗有工拙,而无古今。自葛天氏之歌至今日,皆有工有拙,未必古人皆工,今人皆拙。即《三百篇》中,颇有未工不必学者,不徒汉、晋、唐、宋也。今人诗有极工极宜学者,亦不徒汉、晋、唐、宋也。然格律莫备于古,学者宗师,自有渊源。至于性情遭际,人人有我在焉,不可貌古人而袭之,畏古人而拘之也。”[59]
    取消诗史认知中的价值判断,就等于推倒历来形成的经典体系。这不只是对传统诗史评价系统的彻底解构,同时也意味着对一切艺术规范的放逐。他晚年的议论尤其显示出这种倾向:
    孔子论诗,但云兴、观、群、怨,又云温柔敦厚,足矣!孟子论诗,但云以意逆志,又云言近而指远,足矣!不料今之诗流,有三病焉:其一填书塞典,满纸死气,自矜淹博;其一全无蕴藉,矢口而道,自夸真率;近又有讲声调而圈平点仄以为谱者,戒蜂腰、鹤膝、叠韵、双声以为严者,栩栩然矜独得之秘。不知少陵所谓“老去渐于诗律细”,其何以谓之律,何以谓之细,少陵不言。元微之云:“欲得人人服,须教面面全。”其作何全法,微之亦不言。盖诗境甚宽,诗情甚活,总在乎好学深思,心知其意,以不失孔、孟论诗之旨而已。必欲繁其例,狭其径,苛其条规,桎梏其性灵,使无生人之乐,不已慎乎!唐齐已有《风骚旨格》,宋吴潜溪有《诗眼》,皆非大家真知诗者。[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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