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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枚性灵诗学的解构倾向


    内容提要:袁枚诗学鉴于传统诗学的困境,选择以天才论为突破口,将传统的客观性问题断然转化为一个主观性问题,或者说将外在的技术要求内化为才性问题,一方面以“性灵”概念涵摄诸多与自我表现相关的理论命题,使之具有极大的包容性;一方面又颠覆传统诗学的所有规范和经典序列,使诗歌写作成为自由的活动,同时取消其贵族品格,极大地激励了社会各阶层的写作热情。从某种意义上说,袁枚诗学可视为一种解构的诗学。解构的目的不是取消意义和价值,更不是要否定传统诗学的一切观念和技法,而只是不再将它们视为绝对的价值和强制性的规范。
    作者简介:蒋寅,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
     
    袁枚诗学通常被称为性灵派,与沈德潜的格调派、翁方纲的肌理派被当代批评史研究者目为乾隆诗坛三大诗学。回到历史的语境,格调派和肌理派都是后人命名的,只有性灵派当时即有其名,且拥有占主导地位的、实际的影响力。据我考察,袁枚开始在诗坛产生影响,是在乾隆二十五年(1760)前后。此时不要说王渔洋的神韵诗学风头已弱,就是沈德潜亦届风烛残年,而翁方纲的诗学观念尚未成型,都不足与之分庭抗礼。本来袁枚根本就没必要去触动那些已成刍狗的诗学观念,但问题是,神韵、格调这些观念的式微,让他深刻地意识到一个理论的危机,或者说传统诗学的一个双重困境:就创作而言,它一方面要遵循一定的规则,同时又不能照规则机械地复制;就理论而言,它一方面要标举某种具有普遍意义的审美理想,但同时个人才能和实践又不能完全相符。前一点,他由叶燮对“法”的冷处理,应已有所体会;而后一点,他从“一代正宗才力薄”的王渔洋的创作实践,也看得很清楚。要解决这双重的吊诡,必须彻底摆脱习惯的思路,另闢蹊径。或许这正是人们所面临的共同的原理论问题吧,他的思路最终竞同康德一样,选择以天才论为突破口[1],将传统的客观性问题断然转化为一个主观性问题,或者说将外在的技术要求内化为才性问题,重新祭出“性灵”这面古老的旗帜,希望借助于这一理论转向超越艺术宿命中的悖论。
    一、  自我表现的诗学
    性灵本是诗家习用的概念,刘熙载即已指出“钟嵘谓阮步兵诗可以陶写性灵,此为以性灵论诗者所本”[2]。晚明诗人尤其崇尚性灵,公安、竞陵两派诗人都以性灵为诗歌的核心要素。如袁中道《阮集之诗序》称中郎“其志以发抒性灵为主”,谭元春《诗归序》称“真有性灵之言,常浮现纸上,决不与众言伍”。不过他们使用性灵一词,内涵与传统用法相去不远。而到袁枚笔下,古老的“性灵”概念经叶燮独创性观念的触发,又吸收诸多前辈诗家的学说,已发展为一个具有特殊指向性和丰富意蕴的诗学范畴。
    历来有关性灵的涵义,论说虽多而大体接近[3]。日本学者早就注意到袁枚“性灵”概念与“性情”的紧密联系,释为“性情灵妙的活用”[4],称其诗学为“性灵的性情说”[5]。中国学者顾远芗认为性灵是内性的灵感,而“所谓内性的灵感,是内性的感情和感觉的综合”。[6]美国学者刘若愚则以为:“性情是指一个人的个性,而性灵是指一个人天性中具有的某种特殊的感受性。”[7]此说颇为后人所赞同。台湾学者有的将性灵二字分开来讲:“性是指性情真挚自然,灵是表达灵活灵妙”[8];或者说:“袁枚的性灵’包括‘空’、‘灵’,和生气勃勃的活力”[9]。而有的学者又将性灵与其他概念联系起来讲:“性灵两字,最明快的解释就是‘才情’,同时它又含求真、自然、有我(有个性)、坦易、活泼、新鲜、有神韵等旨趣。”[10]大陆学者王英志也认为性灵包含真情、个性、诗才三个要素。[11]简有仪《袁枚研究》将性灵的涵义概括为诗本性情、诗要有我、诗求存真、诗贵神韵、诗尚自然、诗须平易、诗崇心意、诗重鲜活等命题,认为性灵的涵义“实际上是包括著‘我的’与‘真的’两种主要的概念,因为有个我在,即可独抒自己的胸臆,专写自己的怀抱;而所谓的‘真’,是指真情感,只要是作者兴趣所到,性灵中所要说的话,都不是虚伪的,造作的”,因此性灵与性情的不同用法在他看来乃是同一个意思。[12]这实际上又回到了日本学者最初的解释,但并未抓住实质问题。事实上,从与性情的关联来说明性灵,固然触及性灵的部分含义,但却模糊了问题的根本:性情可以直接抒发,也可以通过写物而显现,更接近于刘若愚所说的个性,包含理性和伦理观念;而性灵却只能直接摅写,因而更接近顾远芗所谓“内性的感情和感觉的综合”,质言之就是内心的情感体验或人生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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