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感觉到长久的时间经历与体验是小说创作的宝贵资源。昨天和今天,成长和挫折,坚持与调整,得意与懊丧,明察与上当,人生的瞬间感悟、经年感悟、春秋感悟、故园三十二年感悟、岁月更迭的变迁感悟,百年之悟、之叹、之成熟,与仍然天真活泼,这些内容,您就写去吧,写不完的!” 1、枯枝为笔 安徽亳州,曹操故里,此处有曹操宗祖墓葬群,墓群曾出土600多块刻有文字的墓砖。陈先发的这首长篇组诗《了忽焉》,是就其中八块墓砖上的刻字而写。此诗层峦叠嶂,烟云缭绕,乃当代汉语诗歌中难得一见的巨制。就第一块砖的刻字“作苦心丸”而写的第一首诗(也可视之为序诗)中,有这样的句子—— “我是烧制墓室砖块的窑工 手持泡桐枯枝在 未干的砖胚写下 断断续续的字句 给了这黏土以汗腺与喘息” 爱尔兰诗人希尼有首短诗《海滩》,也与书写有关:“我父亲手杖点出的线/留在沙地蒙海滩上/是另一种东西,海水冲刷不去”。此诗的灵感应该得自于《新约·约翰福音》中耶稣在地上写字的记载。 在这儿,我想说的是,心灵的书写,哪怕是在天空的蔚蓝上雕花,也能获得某种永恒性的东西。我们也可以从这个意义上,来理解佩索阿的话,“写下即是永恒”。 具体到写诗。那么,诗又是什么呢。 诗是一尾正在被捕捉的鱼,是《五灯会元》中所说的透网金鳞。但它却既不能在网内,又不能在网外,它必须永远处于一个从网眼儿逃脱的瞬间——这是一个高浓缩的时间点,因而也是一个漫长的瞬间。鱼在网内,会变成死鱼,而鱼逃出网,又会相忘于江湖,近于无言。鱼在那欲脱未脱的一瞬间,抵达了生命存在的顶峰状态。 诗又是磨砖作镜,抟沙作饭。以成效论,它是无用的。而正是因其无用,它反而变成了一种对抗虚无的有效手段。西西弗斯推动巨石,从结果来看,是徒劳的。但在这种反复推动的过程中,如果能够使其人生充实,那么这每一次的过程,就能产生出无穷的意义,活着,便不再是一种惩罚。 诗是毒药也是解药,是“苦心丸和蜜”。 而《作苦心丸》中的“我”是谁呢,我仅仅是一个诗人吗?当然不是。我也不仅仅是一个烧制墓室砖块的窑工。作为一个从历史的群像中逃出的无名氏,我更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个体,因而成了一个更高的生命存在。我从某首古老的《从军行》中逃了出来,从古乐府整齐划一的合唱团中逃了出来。我已苍老,但我的苍老是漫长的,也许永无穷尽。我将永远活下去,我在杜子美的《无家别》中出现,也在孔尚任的《桃花扇》中出现。我是辛弃疾的慷慨激昂,也是吴伟业、龚自珍的长吁短叹。 “没有人知道我是谁 我忘记自己姓名好多年了” 落日即是朝阳,枯枝为笔,“我”将在未来重新自我命名。而这是诗的宿命吗? 2、花气袭人 第二首诗,《了忽焉》,也被作为组诗的总标题。相对于历史的漫长,这三个刻字,显示了个体生命存在的飘忽短暂。诗的开始,出现了“套中人”的意象。“套中人”是一种生存处境,一种精神的系缚。但“套中人”不是棺木中人,他有着隐密的挣扎。如果是一个帝王的挣扎,这种挣扎无疑会被历史的投影仪放大。 世界是褴褛的,布满漏洞。而“不知来处的光”,恰恰从这漏洞里流泄进来。打开的窗户是另一种漏洞,深夜,花香汹涌如潮——“永恒从裂口进入(薇依)”。 这花香几乎成了一种拯救。 “我们活在一个微观的、以花香为补丁的世界上……”,而花香也在修补着我们的内心。时代的大苦难中,历史不容反抗的裹挟中,帝王也成了微渺之人。然而,作为孤立的个体,该如何在这个废墟般的世界上自我确立? 作为“套中人”的帝王,对历史更能冷眼旁观。理性是独立的,一个人的理性和另一个人的理性之间,没有粘合剂。而乌合之众则是一种盲目的力量,一片容易冲动的水面,随时等待着委身于某阵来历不明的飓风。 “在勒痕深深的井栏他走了一圈又一圈”,一个苦闷、苦思、苦苦挣扎的人,仿佛是历史本身在反反复复兜圈子,而乌托邦的出现,是历史在兜圈子时,发足狂奔狠狠跌了一跤。再继续走下去,历史就步入历史的虚无主义之中了。这时,花香成了一种拯救,成了一位可以无穷分散的形而上的贝雅特丽采(Beatrice)。花香成了一种生存的信念。 而历史的困境并没有消失。历史的困境是历史的宿命。因为历史总是在困境中,才会出现新的转机。这种困境(悖论和矛盾),也产生了美学上的璀璨火花。那个在井栏边徘徊的人,其实已经离开了井栏。当他在砖上刻下“了忽焉”这三个字——这三个字放在一起,给人一种奇妙的电光石火般的流逝感。而恍惚中,一种诗的转化,至此也随之悄然完成:汉献帝和老窑工,合而为一。 所以,在《了忽焉》的结尾,作为隐喻的老窑工再次明确出现,他用一根拨火棍,捅破了混沌。他使另一个深陷困境中的我——“晦涩的汉献帝”,在某种程度上,获得了自我拯救的希望。 3、饥饿的蝴蝶 从早年那首名作《前世》开始,蝴蝶便成了陈先发诗歌中的一个深度意象。在组诗第三首里,蝴蝶是一位饥饿艺术家。 诗人说,“是饥饿感,令世上蝴蝶通体斑斓”。蝴蝶从世界的表象轻轻飞过,它不介入。也许我们也可以说,是饥饿感,让蝴蝶成了舞者。 那无法满足的饥饿感,是一个深渊,瀑布般的流星未及落入,便瞬间熄灭。当深渊作为一种深切的内心感受,再多现实的石头也无法把它填满。 无立足境,则翩翩起舞。 深渊般的空虚也给蝴蝶带来了一种摆脱沉重肉身的轻盈,像一个个幻影。那独坐淮水之滨的观蝶者,一时被这些幻影劫持。“蝶影重重,千锤百炼”。而这些貌似坚不可摧的幻影,转眼便被清凉的雨点勘破了。执幻,执实,二者皆迷;执空,执有,二者皆失。 我们发现,当幻相消失,现实重新显现。饥饿作为一种现实仍然持续存在。此时,一个最现实的问题出现了——“……那么,蝴蝶吃些什么?”这断然的一问,让画面陡然一转,至此,此诗以叙事性的姿态,由蝴蝶的吃,进入了一个乱世中的历史场景。“蝴蝶惊觉世间再无可泣之人”,奇异的视角,奇异的角色互换,栩栩然蝴也,栩栩然人也,人亦蝴,蝴亦人。或者说,蝴蝶的轻盈里,潜藏着一个沉重的老窑工,而老窑工的沉重里,飞舞着一只轻盈的蝴蝶。 相对于地下宫殿,蝴蝶是不朽的。它因饥饿感而通体斑斓,它因轻盈而具有超越的属性。蝴蝶之轻盈,犹如微风之微,犹如一个透明的谜面,但你永远猜不出谜底。 广漠大野,长风不息,风吹过人间,吹入那最隐密的缝隙。风吹倒一个个黑铁铸就的王朝,但吹不熄黑夜孩子手中的一个纸灯笼。忽然想到《儒林外史》的开篇,有词写道:“百代兴亡朝复暮,江风吹倒前朝树”,无端端兴起一种感慨。 风吹水面而成纹,风吹即是写诗。而风在抒写什么?无意义即是最大的意义。烈焰成灰即是写诗,自我毁弃则焕然通神。种子泯灭即是写诗,无我繁衍众我。造砖即是写诗,牺牲亦获永生…… “我因刻下几个莫名其妙的字而不死吗”,老窑工的自语里,透出了诗人的声音。这是一种幻化和叠加,有一种 “照花前后镜,花面相交映”的清晰辉映。我是我,我非我,在这首诗里,有着我相、人相、众生相。 4、欲得而不可 组诗之第四首,就砖上所刻“欲得”二字所写。其实写的是欲得而不可得,更具体地说,是种种不可得之心。 诗的开首,一个孤峭的句子,“风:透明的旋转木马”。这个句子,像《诗经》的一个兴。但“旋转木马”一词,或者说这一意象,又使风中飘过一阵当下的时代气息。 时乃凛冬。天寒地冻,涡河冰封,在此,诗人用了“坚冰”一词。《易经》所言,“履霜,坚冰至”。在组诗的上一首,也就是第三首中,写过桐花满树时,一种“傍晚的闷热”。这两首诗之间,有没有一种时序上的关联?但至少,闷热和严寒,都明显作为一种心境的暗示。“在被冻结的、寂静的人世中,/阐释之心不可得——”。说不清,说不清。这句诗,如果更多的是指向某种现实。那么,我们也可以说,有时,现实并不给人留下阐释的空间和余地。不防荡开一下来说,阐释之心不可得,天地即是大疑。而人不可以生在一个既定的答案里。人生中若处处有答案,反而会把人世窒息。在这样的一个人世中,既然阐释之心不可得,唯有不作拣择。这样写,是我跑题了。好在一首好诗,可以任意阐释。 “我曾是孤儿,战士,折柳人,/也曾在半山寺削发为僧”,诗不是小说,哪怕它呈现出一种叙事性的调子。这句诗并不是一个人曲折的生平经历,而是一个主观的声音所产生的幻化。我是一,也是无穷。借用佛经的说法,我可以拥有无数个化身。化身,原本就是一种古老的诗歌美学。比如柳宗元,“若为化作身千亿,散向峰头望故乡”,比如陆游,“何方可化身千亿,一树梅花一放翁”。这个老窑工可以是任何一种存在,但不要忘了,老窑工的声音里却始终潜藏着一位诗人。正如布罗茨基在论奥登的《1939年9月1日》一诗时所指出,“一位抒情主人公永远是作者的自我投射”。“众我纷纭。过来人之心不可得”,这也是《金刚经》中所说的,过去之心不可得。只是,一个是现世的无奈,一个是宗教的超脱。 “一个我,因时空的位移而成众我”,不能像“柳之为柳,榆之为榆,界线清晰”。界内,意味着安然,意味着笃定,也意味着不被剥夺。界外,意味着冒犯,意味着未知,也意味着无法自我主宰。 而为什么要在“别人言说的地方止步”?如果这么反问一下,这恐怕就立即变成了一个诗学上的问题。但是,“止步之心不可得”。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那早起履霜的人,紧一紧被冷风吹透的棉衣,仍然向着语言的界外走去。 这个老窑工,这个内心布满旋涡的人,这个于精神的荒原踽踽独行的人,其“疗愈之心不可得”、“菩提树下淋漓一哭之心不可得”。 读此诗,令我想到深夜无眠的阮籍,对月徘徊,积郁难舒。这里面有着难以言喻的大无奈,大悲哀,及对人世千回百转的深情和不舍。 5、白头与过往 第五砖,“顷不相见”。此诗的声音变得相对徐缓,透出些许沧桑后的平静。然而有苍凉的底色。此诗的内容,让我想到诗人另一首长诗的标题,《白头与过往》。 乐府诗中,可见“出西门,步念之”、“出东门,不顾归”的人。也有驱车而行的人,比如“驱车上东门,遥望郭北墓”,再比如阮籍的命驾率意而行。这些都是心事浩茫之人。 回到这首诗。这里面的老窑工,且看他也出了村子,在荒野漫无目的走动。诗里写到了洪水,写到一身泥浆的丧家犬,写到梦中人从污水中立起身子,写到涉河。就连悲伤也是液态的。涡水,茨水,淮水,在这组长诗里,本来就流水潺潺,布满水的涟漪。 在这第五首诗里,我想侧重谈谈水的意象和意蕴。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水是流逝,是回忆。水哺育,水也毁灭,水滋养,水也淹没,水阻隔,水也渡送,水是新生,水也常常与死亡联系在一起。水的存在如此奇妙矛盾。 卡内蒂在笔记中写道:在所有的障碍中,河流最为诱人。《易经》中也把“利涉大江”,作为行事顺利的喻示。心如止水的比喻,恰恰说明水是心的镜像。 小姑鬟影落春澜,水虚实映照,使一种美产生另一种美,使美增加。水制造幻影,千江有水千江月,对诗来说,指月之手并不比一掬江水重要。月亮的影子,比月亮本身重要。诗求真,但诗并不负有揭示真相的任务,诗也不等于就是真理。伟大诗人创造的形象往往是一个绝对,莎士比亚的奥菲丽娅赴水之后,你便很难想象奥菲丽娅再会通过其他什么方式去死。 夏季的洪水,给人一种围困的感觉。对洪水本身来说,洪水是失控的,顺势而行,漫无目的。洪水是自由的,不束身受制于河道,也不缩身受限于容器,但洪水也是一个无家可归者,它的泛滥,是另一种流浪。我们看到了一种精神的流浪和困顿——“落日下,一身泥浆的丧家犬”。 接下来,诗里出现了一个虚实相间的图景,一个惊人的句子:“一堆白头人,/围着一张空桌子”。唐人司空曙的诗,“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是一个人的孤独和衰老,这儿则是一群人的孤独和衰老,是孤独和衰老成几何状的堆积。用诗人在小诗《端午》中的描写,即是:“山水和棺椁/所蒙受的衰老经/不可名状”。 “衰老的心,衰老的时代(叶芝)”,一个无家可归者,他要去找寻,是一个现实的经历,也是一个臆想之旅。千回百转,繁华销歇,过河,过古寺,接近那枯萎,接近那即将熄灭的灰烬,接近一条河的第三条岸,接近一把被来了又去、去了又来的秋风反复拂拭的空木椅。 在这首诗的结尾,诗人突然发出一问—— “而人,为何总是向往无人之境 那一无所见的凝望,在哪里?“ 这注定没有答案的疑问,如此幽深,像一个深渊。这个疑问又像一根粗大的绳索,把这首诗从现实的泥泞之中,一下子拽了起来,拽进了一个形而上的巅峰、一个浑茫的精神空间。 我想到陆忆敏在《沙堡》一诗中的一个著名疑问—— “走过山冈的 鱼 怎么度过一生呢” 这同样是一个深渊般的问题。 6、一庭碧树 这首诗,写了博物馆的实景。所以,前面几首诗里,那个隐藏的“我”作为一位在场者直接出现了。 现在的人,大多数对历史、对自然已经无感了。感知能力,是生命最直接的能力,地震之前,鸟兽先预知,靠的就是生命的直感。《易经》说,“天地不与圣人同忧”,天地不仁,而人则有感,有对大自然的亲情。《洛神赋》里的恍惚惆怅,《兰亭序》里的千古之思,《赤壁赋》里的生命超脱,都有一种人与自然万物的亲情。历史也不仅只是一种历史学,历史需要用生命去感觉,感而有觉,才可以思接千载,究天人之际。有所思,有所感,天地空阔,生命才不至于窒塞。 博物馆里的墓砖,如果仅仅作为一种陈列品来看,那就是对历史无感了。照射着它们的灯光再明亮,也代替不了目光的凝视。如果仅仅为了认识砖上的铭文,那么历史只是一种僵死的知识。李太白的一句“西风残照,汉家陵阙”,把浩瀚的人世和漫长的历史都打成一片了,所以岁月才悠悠无尽。 博物馆叠加着现在与过去,时空交错。寂寞的人类,总喜欢与自己留不住的美梦订个盟约。而梦醒时分,梦还是走了。夜雾消散后的真相需要面对,无梦的荒凉需要承受。那么,临摹梦境与在大漠孤筏重洋又有何区别?加满幻觉的油料,废去的机轮会驶向哪里?当生活在生活的逻辑中脱轨,为何一瞬间便冲进荒诞和悖论的荒漠深处? 世界兀自乱着。对于不能理会的,姑且不去理会吧。 李商隐说,“一树碧无情”。此诗最后一句则写道,“一庭碧树浑似痴心人”。碧树无情,实则是李商隐痴情。痴情人故作无情语。 是啊,这世界本来河清海晏,是痴心人妄起风波。正是——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然而,也只能如此了,也只是如此了。有了风波,才有了悲欢离合,才有了人世的热闹、繁华和寂灭,才有了这起起伏伏、蜿蜒而来又蜿蜒而去的历史。 一庭碧树浑似痴心人。风来了,树影婆娑;风去了,树影凝神若思。一轮明月当空,照着繁花,也照着落叶。 7、绿衣如梦 就第七块砖的刻字“沐疾”所写的这首诗,旖旎,迷离恍惚,几乎可以说是轻盈的。陈先发诗歌世界贯有的沉郁、思辨性、对峙感一时不见了。在整首长诗中,宛若钟鼓之音乍歇的寂然间,明月初升,长笛一声婉转。 陈先发诗歌中的丰富意象,是当代汉语诗歌中一道奇异的风景。这首诗有一种南方式的美,汉字的阴影婆娑如梦,弯曲柔软的语言藤蔓,相互攀爬、勾连,构成诗中花朵般的细节和画面,散发着一种春尽夏初的气息。草木葱茏,光色斑斓,一切都趋于成熟,一切都趋于一种更精致的美,然而一切都还未老,一切都还是新的。这种气息令我迷恋不已。一种成熟到恰到好处的美,减一分则稚,增一分则老。肉欲和情感交织,一种暗香浮动、风情万种的美。一种烟视媚行的古典美。一种臆想中的女性化的美。一个蜜汁欲流的女人。而这个女人可以给予一个男人的,并非其他女人也可以给予。 这是一位富有绝对性的女人,她身上充满唯一性。她从桥上走过,临水照影。在古中国广阔的中原腹地,她却有一种南方式的美,潮湿,绿意弥漫。简直美到颓废的地步。这里需要说明一下,在文学艺术中,颓废属于美学的范畴,而非一个思想或行为的判断。只有情感和物质充裕到一定的程度,才能产生颓废的美学。《世说新语》里的名士风流,五代词里的丝竹管弦,纳兰容若的忧来无端,《红楼梦》里的脂香粉艳,都透出一种颓废之美。处于生活峰巅的人,对于人生的无常、寂灭和空旷体验得更深。 且说莫迪里阿尼有幅画作,《横躺着的裸妇》,这横躺着的女人,空洞的双眼望过来,定定的,怔怔的,望向某个深不可测之处。全部敞开的肉体,成熟,丰腴,委委佗佗,如山如河。这女人,仿佛沉入了一个金沙金粉沉埋的梦,沉得太久了,以至于自己也变成了梦。这首诗里的女人,也是一个迷离恍惚的梦。篆香袅袅、锦幄重重的寂寞深闺,八尺龙须方锦褥上,一个梦无端端在那儿躺着。人世那么悠长,香艳,让人沉沉直坠,忽然就有那么一种空虚和无助。 “广陵散于今绝矣”,嵇康死去,嵇康的精神和形象留了下来。一个时代离去,一个时代的美留了下来。嵇康的小白杏,被一个悄然而来的人,放在做梦人的枕畔。 浮士德的呼喊贯穿着人类所有的时代:“美啊,请你留一留!” 8、登楼赋 最后这一首,是这组诗中最切入现实的一首。内在的激越感,若惊湍千里,直下高峡。不要忘了,陈先发有一双新闻记者的眼睛,既凝视砖铭,也注视现实。在他的写作中,不可能忽视当下的现实感受,沉入所谓的“纯诗”之中。退一步来说,就算他顾左右而言他,其所言之物也带有一种自身隐秘投射的思想情感。 这里我不想多谈其他,我想谈谈这首诗里面的精神张力。这也是陈先发的很多诗歌给我带来的印象。里尔克曾说过,生活和艺术之间,存在着一种古老的敌意。精神的困境,孤勇的胆气,决绝的态度,必然产生一种艺术的冲突与碰撞。陈先发的张力,每每剑拔弩张。有一掷千金的语言豪奢,也有一掷千斤的艺术力量——许多诗句写得用力,掷地作金石声。这种张力,也如朽索之驭六马,蹄声杂沓,似乎时刻就要失控,然而又终没失控。终点到达了。 陈先发的家乡桐城。2015年初冬,我去过此地。这片弹丸之地,在中国文化的版图上,却是一座影响深远的重镇,分量极大。寻常百姓,小摊小贩,人物面容语音皆显朴素。我在街上逛了逛,抬头看看天空,想到这方土地上,那一个个在中国文化史上举足轻重的人物,脚步不由得就放轻了。桐城派文学,无论是思想,还是风格,皆壮大厚重。陈先发诗歌中厚重的一面,接续了桐城派的文脉。 陈先发的诗里有隐晦之处。为什么隐晦?有时是一种艺术手段、文本需要。有时则或许是一种表达策略——不得不隐晦。对于这个,后世当有明确的分析解释。 “我开口不能,闭口也不能”,心思不能言,肠中车轮转,两难的精神处境。禅师有楖栗横担不顾人,直入千峰万峰去的豪气,禅师是越过自我的人。但诗人不能,诗人必须把自我拦截住,与之短兵相接——“我试图以摧毁自身达成某种自由”。我与我之间的搏杀,何其悲壮,何其惊心动魄。 阮籍驾车,王粲登楼。“沿途的批判现实主义/只剩下纯黑遮羞的小短裙”,后疫情时代,诗人何为? 9、题外话 陈先发在《两种谬误》一诗中,有个让我印象深刻的意象:“一个盲人在草丛扑蝶”。盲人摸象,至少还有个接触。读诗,强作解人,则真的如盲人扑蝶了。不过,如果作为一种美学行为呢,盲人扑蝶,倒也自有一种超越功利性的精神乐趣。 也许,解铃还须系铃人。但是,对于诗,有些句子,那不过是思绪的暗云,飘过意识的天空时,凝成语言的雨滴,忽然坠落了下来。诗成之后,风轻云淡,可能诗人自己也忘记了绳头在哪里。所谓结绳记事,而诗人,向来只对打绳结感兴趣。 好在博尔赫斯这句流传甚广的话给了我安慰和勇气:诗歌并不诉诸理性而是诉诸想象。 诗不是禅宗公案。 一首好诗的意蕴无法穷尽。我认为,经得起误读和阐释,是判定一首好诗的一个重要标准。 读了陈先发这首长诗《了忽焉》,我写下了这些误读和阐释。有些地方,我竭力向这首诗的主题或诗人的意图靠近。有些地方,我则信马由缰,故意跑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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