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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于对新疆建设史和兵团史的兴趣，我翻开阿舍的小说《阿娜河畔》。作者没让人失望，第一页就用“这一天是一九五七年九月五日，只有十四个娃娃的茂盛农场子弟小学正式开学了”这样的句式，告诉我们“时间开始了”。之后就是从解放新疆到就地转业，飞快回溯了茂盛农场几位元老的生平，带出了“阿娜河畔”的历史、现实、未来：这里昔日是戈壁荒滩，如今到处是人们的欢声笑语和机器的轰鸣，未来将成为瓜果飘香的荒漠绿洲。 然而读着读着，我们大概会和作者达成共识——这样的写法有些累人。相比史书或报告文学，小说中历史的因果终究难抵人生的轮回。于是故事仍在延续，但“一九六〇年”“一九六四年九月”这种公元纪年，悄悄让位给主人公的年龄，小说重新召回属于文学的刻度与年轮。 这才是当代文学读者所熟悉的。无论《平凡的世界》，还是《白鹿原》《长恨歌》都是这样的写法。作家不会直接写大时代，但那纤细、渺小的个人史、心灵史无不透露出大时代的浩瀚与沧桑。 《阿娜河畔》用两代人纵贯五十余年的命运轨迹，串联起茂盛农场的建设史。小说大致可以分为三个部分，各有重要人物串联，这些人物都和当代文学史上的经典人物形成呼应关系。第一部分以成信秀为核心，讲述这个出身湖南乡绅家庭的才女，如何深入新疆投身水利建设，又如何在坎坷的爱情路上与两个男人结成家庭。这段叙事充满浪漫色彩，成信秀仿佛《青春之歌》中的林道静，在革命中实现了身份、人生的转变；她的感情之路也和《青春之歌》一样，她与青梅竹马的恋人石永青是“才子佳人”，与革命干部许寅然则是“英雄美人”，成信秀在二者之间的徘徊、辗转，充满了中国古典小说中常有的思恋爱慕、巧合意外、好事多磨、悲喜交加。 第二部分的核心人物是明中启。这位40后作为在农场长大的一代建设者，和明双全、成信秀等上一代人的开拓进取不同，主要体现着坚守的意义。明中启这个形象遥望着《平凡的世界》中的孙少平，他敏而好学、积极向上，有着丰富的内心世界以及稳固的人生信条，因而在面对平凡出身、艰难生活时体现出超乎常人的执拗。明中启的人生也凝聚着一代人的奋斗心路，但与《平凡的世界》在主人公人生中途结束不同，《阿娜河畔》一直写到了明中启年近花甲，面对夫妻关系的鸡毛蒜皮、肺癌的折磨考验、农场的世态炎凉。明中启某种程度上解释了当代文学史上的一个重要问题——即《平凡的世界》如果继续写下去，孙少平会走向何处。 明中启比孙少平少了理想主义的光环，显得更接地气。在相对贫瘠的物质环境中，他的求知与好学让他洞见了更宽广的精神世界，这看似赞赏，实则不完全是一件“好事”，精神与现实的撕裂一度让他痛不欲生。相比青梅竹马的农场女孩，明中启下意识把清秀的上海知青楼文君当作红颜知己。小说很生动地还原了知识青年的恋爱观，对于来到新疆的上海知青来说，明中启哪怕知书达理，能读《资本论》，也仍是无法共赴未来的“小土块儿”——“知青们在宿舍里把农场子弟称为‘小土块儿’，意思有两层，‘小土块儿’不仅土，他们的将来也只属于这土苍苍的戈壁滩”。 《平凡的世界》中路遥为孙少平和田晓霞安排了跨越阶层的恋情，最后既不忍心拆散又无法自圆其说，只能写田晓霞死于意外。《阿娜河畔》则直接得多，楼文君似乎没有对明中启动心。明中启的卑微、自作多情，尤其是他偷写“情信”被结发妻子发现时，这个奋斗、向上却也拘谨、保守的男人低下了头，但他身上的真实感与文学性却喷薄而出。写地方发展史、建设史的作品并不少见，但正是这种在人性上的坦诚，让《阿娜河畔》有了不同寻常的味道。 小说第三部分的核心人物是石昭美，她是成信秀的女儿、明中启的妻子。她作为妻子的痴情与倾尽所有，颇让人回忆起“伤痕”与“反思”文学中以“恋人”身份出现的女性形象，比如《绿化树》中的马缨花——明中启也曾如张贤亮笔下的章永璘，在艰难的物质生活中苦读《资本论》。作为农场医生在事业和生活中的坚韧，也让人想起莫言《蛙》中的姑姑。但这个角色真正的意义，或许在于提示我们今天到底什么样的小说才能打动人心。 石昭美痴情一生却发现丈夫“精神出轨”，这之后大段的心灵独白，与纯靠情绪支配的激烈行为，让我看到了历史上最伟大的现实主义作家，比如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才会出现的那种虔诚、痛苦、疯癫。当作者写到这一段时，石昭美不再是革命者、建设者、医生、妻子或母亲，她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这种人在现实生活中俯拾即是、无足轻重，但在文学中他们的形象可以比山更高，他们的情感可以比大海更汹涌。 小说的结尾十分高绝。与一般书写地方发展史结尾必须欢天喜地、民熙物阜不同，《阿娜河畔》里茂盛农场经过五十年的拼搏奋斗，与“瓜果飘香大树成荫的荒漠绿洲”愿景擦肩而过，即将被其他农场合并。这个引无数人“头朝东、脚朝西”长眠于此的地方，似乎终将如《百年孤独》中的马孔多一样在地图上消失，但《阿娜河畔》却因此有了殊别于同类作品的沉郁顿挫。这部长达五百余页的作品，实在给了我们太多东西。书中那些人与事、景和情，将化为我们灵魂的一部分，陪伴我们走过余生，遇见更广阔的风景；而作为一部出版于2023年的文学作品，在与那些往日经典的对话中，它也催促我们思索面对壮阔的历史、伟大的时代，究竟如何下笔才能写出不易被时间之风吹散的珍重与隽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