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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迹、罗生门与荒废之歌——赵小赵《谋杀夏天》阅读札记

http://www.newdu.com 2024-01-04 《收获》 贺嘉钰 参加讨论

    

1979年,耶胡达·阿米亥写下组诗《时间》。八十首短诗如八十朵幽魅而天真的花,永恒地微微摇荡在夏夜荒园。我喜欢这组漫长的抒情,记住了其中一些句子,比如:“在最后一晚我看见隔街/对面阳台的地板上/一个小而清晰的四方形光斑/为无限的伟大情感/作着见证”“而关于我曾经爱过的一位少女的记忆/今夜在山谷里急驰,像公共汽车——/许多灯火通明的窗户掠过,许多她的脸庞”。有时只是句子,有时是秘密的起点,有时它们是忽然大雨落下。

这个夏天读到一部小说时,诗中片段如雨滴掉落,在文本情节、人物面容与故事气息上,洇出某种奇异的审美上的对位。在我,却还有一层情感上的真切。多巧,童年我正好在与小说构造一样的具体空间里长大,那是如今荡然无存的“造纸厂”。当“制浆车间”“水塔”“子弟学校”这些词语在小说里渐次出现,不仅展开一帧帧拟造场景,还唤起情感记忆。仿佛看见时间对岸一个小孩透过锁孔向未知探看,她好奇且不安,目睹暴戾、离奇、伤心与温柔在明暗之间交错。

是赵小赵的长篇悬疑推理小说《谋杀夏天》。复述推理小说的故事脉络是一件费力、无力又伤害作品的事,我会避开,就谈一点故事之外、叙事之内我所体会与理解的。

对悬疑小说本来有些偏见:当高密度的意外与巧合榫卯相接,海浪般层层荡来试图左右你、摇摆你,那过于精细的设计似乎在淹没文学本身应遵循的某种生活美德。许多事原本是无序、无端、无理而难以被因果链条从两端规定的,但悬疑小说偏要用自洽的推演使一切严丝合缝,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事呢?因而,读这类小说时常忍不住与作者较劲,带着挑剔,寻找破绽。这样的时刻大约是忘了:小说即便遵从生活的“真实意志”,它与真实本身从来就是两套逻辑。

而读《谋杀夏天》,我一开始就忘记了与作者角力,首先是语言的气息与蛊惑,它让我想起读《动物凶猛》《英格力士》《在细雨中呼喊》时那种隐约浮游的情绪,人在少年,生活的真相既被放大又未曾展开,一切蓬勃,充满未知与意外。是的,语言、葳蕤的细节以及流转其间的少年滋味让这部作品散发“成长小说”的气息。而“成长”并不独属青春少年,人要从旧我中娩出一个新自己,是持续操练,一生功课。这个主题,也将成为小说后来从善恶两边开掘的进路。

《谋杀夏天》大于类型文学的框定。在细密推理之间,赵小赵写下一群闲散少年如何在一夜之间长大并苍老,一片城市空间如何渐成瓦砾与遗迹,一段往事所包含的善恶如何在漫长时间里堆叠沉积,又在一瞬间对峙角力。

旷野里燃烧的一堆篝火

由于痛苦而盲目地

重复着太阳在日间的工作。

童年遥远。

战争临近。阿门。

——耶胡达·阿米亥《时间·5》(1979)

写《谋杀夏天》时,作者大概不仅关心如何将彼此叠套的故事安排得周密完满,他着意完成的,还有小说的气息与质地。

在审美上,要回到“少年的夏天”,即便叙事之时主人公们早已人到中年满身倦怠,但小说本身应如少年的夏天般混杂着汗与梦的气味,明亮悠长略带哀伤。在现实观照上,要回到千禧年前后那段洋溢希望又无序混乱的时光中,人们具体的生活里,这关乎叙事观念与文学理想——以故事为起点,“未竟的往昔”是否有可能被复活和抵达?被“恶”更改的命运是否有可能被“善”重新修改?

少年的夏天总是悠长,直到枪响。那一刻宿命的旁白这样默念:“童年遥远。战争临近。阿门。”自盛夏防空洞射出的子弹带走了一尘不染的孟海老师,终结了少年们无所事事的游荡与不羁,而这颗子弹将在暗处飞行,许多年都不落下,它要在正邪善恶之间寻找并完成自己的轨迹。

赵小赵选择“防空洞”作为叙事的起点。白日之下的平行世界有黑暗作掩护,在光无法照耀的地方,善恶较量并不遵循正义的逻辑。十三年后,枪声的回音再次落在防空洞黑暗的墙壁上,物是人非,当事人们重新回到这里,匆促又漫长的生命好像不过是为了穿过其中的暗长甬道。所有人都在摸索着前行,不断碰触生活的暗壁,遭遇或躲过袭击。“防空洞”作为悬疑小说的场景并不稀奇,但在《谋杀夏天》里,它还是一个隐喻。

防空洞曾是少年的伊甸园,他们在此歌唱、漫游、交换秘密,黑暗与潮湿送来抒情的战栗,而今废弃,只有遗迹。“防空洞”深谙真相,一言不发,它瞬间失去了或从未真正实现过自己的功能、价值与意义,像那些在时代与社会高速发展中被甩出轨道的人与物,像那些在系统中失去了位置与作用的边缘者。在个体的加速度失控与社会的加速度运转之间,被抛出的弱者要如何站起来、活下去?

赵小赵从造纸厂的防空洞这一小小“遗迹”开始写,写因改制而飞黄腾达者和失魂落魄者,写一种社会结构的断裂与集体的消逝,写资本与权力的逻辑对弱者施暴,写机会如何被剥夺、命运如何被篡改,写一个人的生命被合谋而取消。而被剥夺生命,是最大的事。在整部小说的起点,作者几乎不动声色甚至略带戏谑地将这件最大的事推到我们面前,直至小说结尾我们才补全,那一个生命的消逝之中,包含着对以上所有“恶”的克服。

因而,《谋杀夏天》并非一个散发猎奇气味、仅仅提供推理愉悦的悬疑小说,它不意图制造惊悚与骇人,而是在现实的可能区间之内,拨动善恶之间的隐线。难能可贵的,还在作者的问题意识与理想主义,在他看见弱者凝视偏僻,在他要不断回到枪响之前,为子弹重新找到正义的轨迹。

我们犯的唯一错误

和做的唯一正确的事情

都给一个人的心境带来和平。

善与恶的平衡账簿

正被打开,缓缓地倾入

宁静的世界。

——耶胡达·阿米亥《时间·79》(1979)

回到少年们的夏天,他们无所事事地晃荡、组乐队、喜欢同一个女孩儿、初恋般心神不宁,向明亮盛大的未来抒情许愿。孟海老师的死作为突袭,收回并更改了这一切。

真相是一次性的,“真实”发生之后,只存在对真实讲述的版本。

整部小说里,防空洞中孟海老师死之经过作为叙事核,在马小燕、黎乐乐、萤火虫乐队、乌龙宝塔中的杀人游戏者们乃至总是沉默的江蓝的讲述中,各有版本。它几乎不存在第一视角的目睹,因而在整个推理过程中,亦不存在掌握至高真相的上帝。唯一接近上帝视角的,正是刑侦队长顾小白。十三年过去了,他回到旧地与遗迹,在不同版本间甄别与补全,在关于真相的讲述中不断跑动折返,直到接近上帝所能看到的一切。

于是,小说叙事是在对同一细节不同版本的叙述中层层放大展开的,小说即便在最接近“真相”的时刻,也是经由当事者的“讲述”才抵达,叙事从始至终不曾让“真相”降落,而只是提供一种真实发生的视角与可能。“事实”被一遍遍摊开折叠,新的“真相”在新的排列组合中修改逝去的时间。推理小说似乎可以向着一切细节无限延展弥漫,但更考验作者的,是瞬间收束的能力。这是推理小说的题中应有之意。《谋杀夏天》完成了。

顾小白对罗生门般讲述的不断揣度与推演,从案件内部展开了作者的叙事之心。破案需要想象力,顾小白在真实与谎言的碎片间超人般跃跳闪躲,他是灵活而有智谋的,这样一个人却在生活里疲沓蹉跎。十八岁盛夏是他人生一道分界,当一个人被取消爱的权利,他将永远留在原处,无心展开生活。顾小白自少年就深谙“偷窥”与“跟踪”的技艺,是孟海老师的死将这门隐蔽技艺兑现为正义的智慧,而他并非全知全能,甚至只是因为对江蓝的爱而不得、愧疚和疼惜,放大着洞察与思辨的能力。顾小白梳理案情就是重临过往,他几乎用一种苦行僧的方式,承受少年之爱的沉重。

因而,顾小白的存在既为案件推进的每一个具体连结点,他也像一枚琥珀,含住“未竟的往昔”永远不变的那个部分。当故事里其他人都天然是小说人物时,顾小白不全然如此,他是案件的局外人,是我们与故事之间的摆渡者,是作者安排的叙事之心。

因果无法解释生活的全部,遭遇的背面总有宿命的底色。草蛇灰线虽是推理小说最为深谙的,但一部作品要越过类型的藩篱接近辽阔与幽微,或许不能仅仅被悬案与正义驱动,也应当臣服于不可解的命运。

善恶终得清算,但这个故事里,几乎没有一个幸存者。孟海老师以及那些与善良正义站在一边的人,要多少幸运的加持,污名才会在时过境迁后得以清洗;江蓝、黎乐乐与沉默的受害者们,要多么顽强有力,才能独自穿过暗夜;胡浩、许国巍、彭大年们,从萤火虫乐队全身而退,在世俗中被重新定义为胜者,但少年时无意的罪将梦魇般成为后半生的罚。但所有的美梦、希望、爱都流逝消散了,迟到的正义像萤火虫的微光,一切已然荒废。

推理小说高度提纯和复杂化了日常遭遇,可遭遇背后的逻辑分享着生活中的真实:半生努力,不过唱完一首荒废之歌。

这才是生活的真相,真相令人心碎。

而只有“歌”是小说里明亮的部分。萤火虫乐队曾拥有“夏天”,那时远方遥远,未来未来,青春的草率、匆促、鲁莽、忧伤被排练和演出,一遍遍转译为旋律。幸好还有音乐,让他们的人生曾有微光。那时并不知道,收藏在音乐中的情绪和少年体会的情感浓度,将为一生提供支点和爱的能量。顾小白难以对江蓝开口,江蓝也不曾对顾小白表露什么。但幸好还有音乐,那些没有讲出的,仍在咖啡屋CD的循环中。

作者给了小说一个酷烈而温柔的结尾,是江蓝在临死前隐约讲出了爱。我并不十分满意这样的结局,因为爱的回应竟某种程度上收窄着我对江蓝的想象。这个被上帝亲吻着降生,被命运收走一切的女孩从“天使”长成了“女侠”,她一定不甘愿做那个“引领我们上升”的永恒女性,她当然是美的,但从不是纯白色的。

在少年们的夏天敞开之前,江蓝已数次遭遇人生的大火,不幸中的幸运是,外婆、萤火虫乐队、孟海老师的善良都曾是她头顶不偏不倚的过云雨。周身散射圣洁之光的江蓝从来只是少年与男性的想象,江蓝的美,在她的力,她的静力、定力与爆发之力,当命运的大火从四面八方烧过来,她会跃入火海,成为一束燃烧的蓝色荆棘。这样的女性,她的世界有比爱情更辽阔的所寄。

我曾见过事物开始有如涌泉,

结束却如急速撤退

消失在白色的沙丘里。

我如今远离那一切,好像一个人

在一座桥中央

忘记了两头,

只是伫立在那儿

俯身在桥栏上

向下凝视着流水:

这也是一面旗帜。

——耶胡达·阿米亥《时间·19》(1979)

江蓝的孤绝再次将顾小白抛向生活的崖边。顾小白破译了一切又失去了所有。我再次想起阿米亥的诗,是的,他就是那个站在桥中央忘记了两头的人。夏天无止无休,像一个迷宫,有人落在里面,被淋湿,永远不能走出来。(完)

(本文刊载于《收获》长篇小说2023秋卷)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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