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照学界的认识，所谓戏剧性，有着两种不同向度的理解。一种意在强调戏剧表演的本质规定性，是指在某一假定情境中人物心理的直观表现。在一种戏剧表演活动中，表演者借助于能够被观众直观的动作、台词或者表情而把人物的各种心理活动成功地传达出来。另一种则是在强调故事情节的发展或者人物命运的改变，带有着突出的偶然、巧合、骤变的性质。本文所使用的戏剧性这一概念的内涵，集中体现在后一个层面上。以我所见，须一瓜中篇小说《去云那边》（载《收获》杂志2023年第5期）的思想艺术成功，所主要依托的一种艺术手段，就是充满着偶然与巧合意味的所谓戏剧性。
从大的层面来说，整部《去云那边》可以说是由两条看似不存在任何交集可能的结构线索组合而成。一条线索，主要围绕那个一直到小说结束都没有给出具体姓名的女主人公展开。因为没有被给出过具体的姓名，所以，在故事情节展开的过程中，她曾经先后被称之为SUV女司机、女人、老板娘、或者黑衣女人。故事发生的那一天，恰好是女人的丈夫，那个名叫綦志伟的某大公司老总的生日。为了给似乎总是全身心地投入到事业追求之中的丈夫一个意外的惊喜：“她要带着孩子‘从天而降’，给他特别的生日祝福。”然而，因为她随车携带着一个年仅五岁的对天上的各种云彩葆有着强烈兴趣的云孩子，总是要以各种姿势观看车窗外的云彩的缘故，所以原本只需要两个半小时的路程，他们却足足开了三个多小时。没想到的是，等到女人用唐秘提供的房卡打开綦志伟居住的龙帝温泉大酒店918 房间之后，所意外发现的，却是自家丈夫偷情所留下的那些个蛛丝马迹，主要包括已经被拼成一张大床的两张小床，两双凌乱的拖鞋，两根栗色的直长发，还有卫生间里的那个水钻发卡。一个女人兴冲冲地带着孩子去给丈夫过生日，丈夫却不仅恰好就在这一天的酒店里和一个栗发女性偷情，而且居然还被妻子发现了可以作为铁证存在的那些蛛丝马迹，其中明显的巧合意味，无论如何都不容轻易否定。既然意外地发现了丈夫的偷情事实，那女人所必然遭受的强烈刺激，自然也就可想而知。如此一种极端情况下，因为“内心犹如乱坟岗，戳心堵肺地痛”，所以，女人开起车来不着调，以至于最终酿成车祸，也就是难以避免的必然结果。
另一条线索，主要围绕那个名叫刘博的倒霉男人具体展开。刘博之所以倒霉，是因为一堆事情巧合性地堆积到了一起的缘故。首先，是他那已经非常糟糕的婚姻状况。作家虽然没有在这一方面展开更加深入的描写，但仅只是这一天已经是离婚冷静期的最后一天这一句话，所透露出的相关信息，就足以耐人寻味。身为医生的他，之所以破例和老同学喝了一小口白酒，根本原因正在于此：“但是，最后临别，他还是喝了一小口白的。因为老同学说自己和班花离婚了：婚姻就是一口锅——把两棵小白菜煮烂——老同学说的时候，高举酒杯，独孤求败，又难掩感伤惆怅。光头告诉他，今天也是自己离婚冷静期的最后一天。话音未落，举桌喧腾：小白菜呀，锅里黄……”然后，是刘博竟然连着近五十个小时的时间都没能好好睡觉的残酷事实。第一天，代别人值班时，因为遇到一个笨蛋医生而被迫整夜都在“仰卧起坐”。第二天，是自己的门诊日。一天一百多号人的门诊结束后，先是去儿童医院参加会诊，紧接着又是半夜的急诊，“手术到凌晨四点，回家再洗洗睡，已经快五点。”第三天，是刘博自己的手术日，从早上七点半，一直到下半夜，一共九台手术，等到最后一台手术结束的时候，时间已经是又一日，也即故事发生这一天的凌晨四点多。想不到的是，到了这一天查房的时候，因为遇到一对混蛋夫妻的缘故，医患之间发生尖锐的矛盾冲突，刘博无端地被袭击。袭击的直接结果，是他只能被迫戴上一副被透明胶临时补缀起来的眼镜。三天以来这么多事件的扎堆发生，所透露出的，同样是无法否认的巧合意味。如此一种特别疲累的情况下，告别老同学之后刘博的第一选择，就是赶回家里好好地睡上一大觉。毫无疑问，刘博之所以会在酒后开着车在一个大丁字路口与女人的SUV，以及那个白领男的黑车三车相撞，从根本上说，正与他这样一种从身体到精神都非常糟糕的状况紧密相关。但如果我们转换一个角度，就应该意识到，这三辆车的相互碰撞本身，却也带有着不容忽视的偶然性色彩。
就这样，原本素昧平生的女人和医生刘博这两条不同的结构线索，因为一场意外的车祸而联系在了一起。车祸发生后，尽管刘博急着想要赶紧回家睡觉，但因为发现了丈夫出轨正处于极度迷乱情绪状态下的女人，却以必须到医院去给因为没有系好安全带所以遭到撞击的孩子检查身体为由而紧紧缠住不肯撒手。万般无奈的情况下，刘博尽管满心地不情愿，但却还是上了女人的车，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在不期然间被动地参与到了女人所特别策划设定的捉奸行动之中。然而，既出乎刘博，也出乎女人意料之外的一点是，原来一直被家里人认为罹患有严重“自闭症”的那个云孩子，却因为各种云彩的辨识和理解问题而和母亲曾经在气象站工作过的刘博产生了很多共同的语言。正因为内心深处对刘博产生了强烈的认同感，所以，在沟通交流的过程中，那个云孩子曾经情不自禁地脱口喊他爸爸。与此同时，也正是在看似短暂的相处过程中，因为主体心态的调整变化，原本曾经一度特别厌恶SUV女司机的刘博，慢慢地改变了对她的看法：“那个休闲邋遢的虎狼女司机，已经判若两人。她坐在他右侧、面对大堂的单人沙发上。女人的头发洗吹之后，干净轻盈、丰茂微鬈；一身紧致垂悬的黑裙，被她的二郎腿，勾勒出漂亮的腰臀曲线。黑色的高领下，是一片倒扇形的白皙裸露。没有任何首饰，也许自信，也许忘了戴。以光头男人的眼光，如果她在丰满一点，肯定更令人窒息。”
虽然说由女人所特别策划设定的那一场捉奸闹剧貌似已经是故事情节的一个高潮，但其实，只要是真正懂得现代小说艺术的明眼人却都可以看出，小说真正的高潮出现在第十三节，也即女人、刘博和云孩子他们三个人一起在龙帝温泉大酒店的千米大天台上共同观看难得一现的虹彩云那个部分。具体来说，这一部分值得特别关注的内容有二。其一，是刘博在和女人的深度交流过程中，深入了解到，女人这样一位可以把火箭送上天的毕业于物理系的高材生，为了自己的家庭，为了儿子和丈夫曾经做出了多么巨大的牺牲。放弃工作之后，一心一意要相夫教子做一个贤内助的女人，竟然一口气种了两个半席梦思大的那么一块菜地，只为了儿子和先生能够及时吃到最新鲜最安全的有机蔬菜：“每个季节我的菜园都生机勃勃，芥菜、青椒、空心菜、油菜、莴苣、芫荽、西红柿、秋葵、丝瓜、豆角，还有迷迭香、薄荷、芝麻菜……”真正可谓是琳琅满目。为了能够种好蔬菜，女人竟然不惜牺牲了自己原本美丽修长的双手。但女人却根本不可能预料到，自己以如此巨大的牺牲所最终换来的，竟然是丈夫綦志伟的无耻背叛。正因为如此，她才会表现得特别伤心。甚至于，其莫名的令人酸楚状，在貌似局外人的刘博看来，“那些流淌的泪水，荒谬得像是别人在流眼泪。”但即使是刘博和女人他们两位，恐怕也都不可能意识到，正是在如此一种深度交流的过程中，已经有某种莫名的情愫在潜滋暗长了。其二，是作家须一瓜对那难得一现的美丽虹彩云的精彩描写。在一部云彩扮演着重要角色的中篇小说中，能不能以一种生花妙笔把云彩所独具的神采表现出来，是我们衡量评价作品优秀与否的一个重要标准。难能可贵的一点是，须一瓜在这一方面的确有着非同寻常的出色表现。其中，最典型的一个场景，就是她对虹彩云那几近于完美的描写与呈示。因为这一段文字太过精彩，所以请允许我原文照录于此：“它就像一前一后两只迎风而飞的翅膀，后面这扇漫天巨翅，从翅膀根的紧实到翅膀末飞羽的轻扬，颜色阶梯，在流丽渐变。翅膀根上，可能云层太厚，只有薄的边缘，被透着橙光的金绿色勾勒了轮廓，然后，整个飘飞的羽翅，在湖蓝、湛蓝、果绿、淡黄、粉紫、紫蓝、柠檬黄、金棕中，晕染魔变，逆风飞翔，又犹如仙丝柔道在高空梦幻翻转。大翅膀渐渐拉长，但始终在色变中保持明丽的绚烂，有时候是天蓝、粉绿缠绞着淡紫罗兰；有时候，整个底部陡然灰红又翻出清新的灰紫蓝，随后是柠檬黄转淡绿浅粉，最后翅膀的亮度开始渐渐散淡。就在光头男人以为虹彩云就要谢幕之际，天空的巨翅从中间开始，就像高光核爆，腾涌出耀目的白金色，以它的亮黄金色为中点，金粉绿、金橙、金黄、金红次第展开，天空瞬间光亮沸腾，越来越炫目。这才是真正的高潮，它就像一种浩瀚的呼唤，正普天而降。”虽然看似只是一段不太长的写景文字，但只有真正意义上的写作者，才能体会到经营这一段传神文字的难处所在。
实际上，也正是因为已经拥有了足够充分的铺垫，所以到了小说结尾处，女人和刘博彼此间的情投意合才一点都不显得有突兀之感。一方面，我们无论如何都得承认，小说中，女人和丈夫，刘博和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妻子，他们之间简直就是一地鸡毛一般的情感纠葛，与天上那其实更是能够见出精神风采的各种奇异云彩，尤其是那个难得一现的虹彩云之间，的确形成了真正可谓是天壤之别的强烈对照。但在另一方面，我们也必须注意到，除了前面已经讨论过的戏剧性之外，小说结尾那一节中作家对“一语双关”技巧的巧妙运用，也给读者留下了巨大的想象空间。比如，“当然。所有的妈妈都是虹彩云。她下来给你种菜做饭，就变成雨水；她要做她自己，就又会飞上天变成虹彩云。只是呢，很多妈妈忘记自己是虹彩云，所以，就变成天天下雨的雨水了。”这里，一方面固然是在讨论云彩，但在另一方面，却更是在某种象征的层面上一语双关地指涉谈论着现代女性的独立问题。再比如，“男人说：‘真的，别回去了。’/女人说：‘我在想，我是不是该去找我儿子最喜欢叫爸爸的那个人。’/男人倾身拍了拍车窗框：‘喂，小伙子，你有几个好爸爸？’/后座的小男孩伸长两只手臂并拢后，双剑合璧般，直直指向车外的光头男人。”表面上看起来，他们貌似在谈论云孩子到底喜不喜欢的爸爸问题，但在实际上，却毫无疑问是在以一种一语双关的方式巧妙传达着各自内心深处早已萌生的异样情愫。
归根到底，有了戏剧性，有了一语双关，有了天上和人间隐隐然间的强烈对比，自然也就有了须一瓜这部足称优秀的中篇小说《去云那边》。
2023年10月3日晚22时许
完稿于文水老家龙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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