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食馆》这个小说讲的不全是吃食,而是我们来到这个世界的使命。这就是我想要表达的意思。 我在24岁到39岁之间没有写作,一个字都没写,写作之外倒是样样有,住加州,阳光大海,也建立了家庭,养育了儿女。但我现在来讲那十五年,心里面是苦的,不写作的苦,不知道未来会怎样的苦。但我也没有想过这十五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不能写。 晚年会好起来,有个朋友跟我说。我对我的明天就抱有了希望。我们的晚年都会好起来,我就是这么想的,我们,每一个人,大家。 有个年轻读者问我,看了您近期的小说,都带有一点命理的思考,就产生了一个疑问,一个多少已经注定了的命运,不觉得它可怕吗? 为什么会觉得可怕呢?这让我不能理解。人对于未知的一切,就是会害怕的吧。 安然地接受。我的回答是,并且对所有人生与命运的安排都怀有敬重之心。 年轻人听不听得到,理不理解得了,随缘。 我也曾经不能理解这个世界,我甚至不能理解我自己,我想起来我做过的一个身心灵的探索,由呈现的图像来解读自己现实与心灵的问题,也是一种向内思考的方式。我也曾经用过“高塔”这个图像来解读我自己的个性,一座摇摇欲坠的高塔,俩人从这座快要崩解的高塔上面掉落下来,就是这个图像。我的第一直觉是“暴躁”,一言不合打了起来的那种暴躁,但对应到现实又相当温柔,行事也讲缓急,不是那么容易起冲突,在很多人的眼里。只是我自己内心相当叹服,太精确了,我自己知道的“暴躁”,也许对外表现出来的一个风度,一个温和的形象,却是用强意志力来控制,天性并非如此。这种加力,对自己的管制,其实相当辛苦。那么作家的个性对作品的影响会很大吗?如果天性急躁,有专注力的障碍,体现在作品就会有散的问题,能量的不集中,也就是现实意义上讲的,不深重。有些写作者会有意识地做一些专注力的训练,比如番茄钟,写作25分钟,休息5分钟,然后再回来,做这个循环。我没有尝试过这种训练,因为也有一些写作者并不需要,比如门罗,进入到一个写作的状态就是秒入,这是由门罗的现实环境决定的,门罗的现实就是带孩子,做饭洗衣服,而且是好几个孩子,忙完这个忙那个,在我的理解里,门罗的专注力训练就是这么训练出来的,短篇就短篇吧,短篇也能拿奖。所以这个能力,专心的能力,有一种说法是现在人世间最大的一个能力,可能也不是说训练就训练得出来的,也要讲一点天命。 我刚才又去翻了一下我当时解读“高塔”这个图像时写的笔记。“高塔上空的闪电”,令我感觉到“突如其来”;“从高塔跌落的俩人”,我注意到他们落下的方向并不相同,“矛盾与冲突”,这是我写下来的;甚至一些细节,“掉落的王冠”,我的理解就是“权威的失落”。然后由整个图像解读自己的个性—— 你雷厉风行,说一不二,你总是冲在最前线,就像一道烈火。这是第一句。当然我现在也不太明白为什么要这么开始。你会被打压,突如其来的刀光剑影,你遇到挫折,不免有些自暴自弃。这是第二句。要来讲个性的,却讲了讲处境。 苏东坡贬居惠州时写过一篇小品《记游松风亭》,讲的有一天行山,松风亭下,感到疲惫,就想去到那里躺平一下,可是抬眼望去,那个亭子还在高处,心里想,这可有点爬不上去了,到底是冲个极限硬上一上呢?还是就这么算了?这么想了一会儿,忽然觉得“此间有甚么歇不得处”,于是“由是如挂钩之鱼,忽得解脱”。在一个前后都是死的处境,往前,声声战鼓催促,杀敌,或被敌杀,向后,必受军法处置。不如放下所有意绪,先好好休息一下。这么一想,一身轻松,“忽得解脱”。写到了一个不能再写的地步,硬写,绝境地写?或是先放下,这一放,十年?二十年?不知道的,没有人知道,但这个放,能够放,有这个放的意识,“此间有甚么歇不得处”已经相当高明。 年轻人给我回了个短信说,看了您的答复,我想到人类学对命运有一个定义是“malleble fixity(可变的固定性)”,这跟理解文学有些关联,文字看上去变居不动,但可以有万千解读。写作更像是心的图像学。 我回过去一个赞扬。年轻人肯定是听到了,并且理解到了。这也是命运的奇妙之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