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在乡的乡土题材写作者,父母之情是无可回避的一个重要主题。他们不仅给了我们生命,还教给我们很多的经验和观念,这些是我美学观念的准备和基础。之前,我也写过很多关于父母的文字。这篇散文用十万字写父亲,也并非是一个总结。它是一次深思,也可能是我的一个关于乡土认知的新起点——我是借助父亲的躯体和经历,思考我和乡土及其写作的关系。 我几乎是在野外完成了这部散文的大部分篇章。其时我参与高速道口的一项执勤,多少个不眠之夜中我写下这些带着疼痛与深情的文字。高速口虽然是现代的,但是它位置在田畒之间,这似乎就形成一种对抗关系。同时,因为检查各种过境的手续,工作人员又与南来北往的人们形成某种“对抗”关系。那些开着车的尤其是大货车司机,在南来北往的途中要接受各种严格检查。现场因为手续繁琐和缓慢而起的冲突也是存在的。我其实特别注意观察他们的脸色,那些带着各地特征的面相又多有明显的乡土情绪。我觉得他们就是我们的父母兄弟姐妹。偶然的矛盾冲突,实际上也一定程度上昭示城乡关系的微妙。在他们眼睛里,我们这些工作人员是“城里人”,是给他们带来对立关系的城里人。这让我感触颇深,也促使了我下定决心,一定要完成这次关于乡土的书写。在值班之余,许多参与工作的当地群众,给我讲述了许多故事。这些事情与我以及父亲的经历惊人相似,这也更加促动了我的心念——乡土依然是一种强大而有效的存在。他们应该被书写与关注,甚至需要我们重新审视与梳理。 这篇文章十个章节是平行的。原来每一个章节都有标题,也就是说我在意识里有强烈目的性。在不断修改的过程中,我去除了这些标题,因为我觉得在每个局部,自以为一定程度已经完成了本来的设计。我想讲的是一个父亲的孝义、倔强、温情、勤力、豪情、暴躁、怪古、促狭、乐观、慷慨。 这些词语既是一个父亲的脾性,也是他的办法。这也是他所在的村庄和土地的脾性和办法。我们一直在高频且大规模地在书写着土地。这并非是我们的高明,恰恰显示了我们面对土地时候的胆怯甚至无能。我觉得我们面对一个由来已久的话题,并没有找到准确的表达方式,甚至连抒情的能力都在弱化。也是出于这种基本的情绪,我试图借助村庄的肉身,再次用力地书写一次,关于我们自以为了如指掌的村庄。 我们在城市化的进程中,成为受益者也是受伤者。我们失去了深情的能力。这是一种严重的缺陷。我们学会各种机巧的生活能力和方法,是出于无奈也是无能。其实,我们应该深情对待大地的能力,是无需多言的事情。但我们在试图掩饰或者回避。我们总是觉得,譬如父母太过熟悉,或者并不利于抒情与表述。或者,无可回避的城市有更多迷人的场景和办法。作为进城者,我们以陌生为幌子,在冒充着身份进行狂欢。因为我们觉得读了书,有了富足的生活,有能力成为城市的一份子甚至主角。但我们似乎又忽略了,更多时候来路才是归途。所以,我们该深情地面对那些老旧的曾经,那里可能有解决眼下和未来问题的办法。 但是,我们又失去了耐心。这是写作者的无能。我们并非太慢而是太快,不是获得太少而是占有了太多,所以我们其实是大不如从前。如果一个离乡者没有耐心书写自己的过往,那城市以及现实也可能难以相信我们真诚的程度。因为城市也会成为过往与曾经。我们太过急躁,故而彷徨与自卑。这也是乡村自身存在的问题。在乡村现代化建设的过程中,很多时候追求“让农村更像城市”,却没有思考如何“让农村更像农村”。这也是乡土写作的问题。我们失去耐心去现场盼望、蹲守与等候,所以无从谈起有什么收获。 可能“缓慢”是一种有效的方法。一些书写的意识和方法已经或者正在失传。我们本来有很好的传统——这包括乡土自身的传统,也就是乡土中国的事实。同时,我们也有一种书写传统,或者应该有意识去构建和完善一种传统。但我们似乎连常识都不愿意去面对。比如语言的问题、思想力的问题、情感饱和度的问题。我们有时候孤立地将陈旧作为传统守护着,并且沾沾自喜而实在是裹足不前。 我所想到的这些问题,大多出在自身。所以,我更想把自己作为在乡写作的身份守护好了,在泥土里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这也许是一种偏见。而一个写作者也只能表达某种偏见。改完这篇文章第四稿的时候,我身在城市。我本以为这里的氛围会改变我的一些看法。然而,我的执念更加强烈。我强烈地感受到乡土蕴含的力量。它扎实而深刻,就像父亲一生无从改变的宿命。可是这些令人心疼的宿命,也是用命运演算出来的路径:孝义是一种深爱,倔强是一种坚守、温情是一种道义、勤力是一种能量、豪情是一种态度、暴躁是一种自助、怪古是一种风格、促狭是一种调节、乐观是一种观念,而慷慨是一种大德。 这部长篇散文10万字,数易其稿,最终在鲁迅文学院604倔强的灯光下定稿。但我明白自己没有办法穷其所有地表达清楚一切。我也珍惜那些事实与细节。它们是我写作的命脉。乡土与城市从来未曾形成某种对立,而恰恰一直是泥土养活了所有的事实和来往。无论是用什么样的词语和情绪去书写,我始终相信:乡土的书写依然有效,她能够用过去的路数抵达未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