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2月母亲摔了一跤,我回去陪母亲看病,在湖南老家住了两个多月。我每天除了跟母亲闲聊,就没有别的事可做,闲极无聊就开始写悬疑小说。我记得那个冬季天寒地冻,母亲习惯烤火,家里没有暖气,除了火炉边,其他地方都是冷冰冰的。我裹着羽绒服,蜗居在一个小房间里写作,手指经常冻得僵硬。其间还阳了一次,高烧和肌肉酸痛折腾了我一周左右。 在冬天写一个夏天的故事,倒是有几分黑色幽默。在必须向生活妥协的时候,我经常这样自我解嘲。 我老家在湘江边上,那里有很多废弃的工厂,比如氮肥厂、纸厂、变压器厂、机械厂等等。我有许多同学都是工厂子弟,我太熟悉他们的日常了——旷课、打架、抽烟、看港台录像、钻防空洞……他们叛逆、迷惘、彷徨、桀骜不驯,但他们也有梦想和激情,他们的青春就跟那些曾经热火朝天的工厂一样生机勃勃。但似乎是一夜之间,工厂纷纷倒闭,他们成了被时代抛弃的孩子,开始了艰难的自救。后来他们有的成功了,有的失败了,有的甚至进了监狱,更多的人在过一种平庸的生活。 人到中年后,每次回老家,我几乎都会去那些废弃的工厂里溜达一圈。坍塌的厂房、破旧的机器、疯长的野草、摇摇欲坠的烟囱……置身其中,我时常有种无来由的怅惘。厂区当年的风光早已不再,一如我们那一代人的青春,如今已锈迹斑斑。对许多工厂子弟来说,这是一段不忍回首的记忆。 岳州窑、乌龙宝塔、躲风亭、文庙、漕溪港……这都是我少年时代经常光顾的地方。每一场完美谋杀的背后,都有一段残酷的青春。我试图用一个隐秘的故事来还原那段燃情岁月,还原曾经炽热的梦想——它们在阳光的照射下色彩斑斓,却如玻璃容器般脆弱不堪。 确切地说,湘江边的这座小县城只是我的第二故乡。我出生在湘鄂赣三省交界处的一座边城,也就是余光中先生说的“蓝墨水的上游”、屈原的流放地和杜甫的安葬处。楚人好巫,自古以来,那里就有许多神秘的文化习俗,当地方言被誉为中国古汉语的活化石。有些东西也许是与生俱来的,就浸染在水土中。我从小就喜欢探寻神秘的事物,比如考古、地质、航海、UFO。路过一座老旧的房子,别人关注的可能是房子外观,我关注的是里面曾经发生过什么,房主有着怎样的命运。 我老家的院子下面就有一条防空洞,里面黑咕隆咚,阴森潮湿,总有一股奇怪的味道,而且弯弯绕绕,不知通向何方。我经常去洞内探险,但从没走到过尽头,那种黑暗和幽闭造成的强烈恐惧屡屡让我半路折返。但越是逃遁,我越是对那个未知的空间充满了好奇。《谋杀夏天》开篇的第一个故事,就是在防空洞里发生的。我相信小说是作家潜意识在文字中的投射,至少我是如此。 我的父亲是气象工程师,那时候发送天气预报还用无线电台。我经常看父亲发报,就跟潜伏在敌占区的地下党一样,父亲敲击着电键,嘀嘀嗒,嗒嗒嘀。那些神奇的摩尔斯电码组成了一个谜一样的世界,给了我无限想象的空间。 所有这些,都成了我热爱解密、热爱悬疑小说的理由。 我特别要申明一点,这是一部献给父亲的小说。创作《谋杀夏天》时,远在温哥华的父亲正身染重疾,我想写一部书给他看,让他跟着文字回到故乡。我二月底完成小说,父亲三月九日就永远离开了我。父亲弥留之际,我告诉他,这部长篇小说即将在《收获》发表,而且要改编成悬疑剧。那时父亲已虚弱得不能说话,但我看见了他欣慰的笑容。于我而言,父亲传奇的一生就是一部悬疑小说。遗憾的是,有些谜我再也解不开了。 时间是最狡猾的凶手,它谋杀了我们的青春,也谋杀了世间每一个鲜活的生命,却始终逍遥法外。这或许就是人生,充满了不确定性,以及无数难以破译的悬疑。人类只能无限接近真相,却永远不能抵达真相。 包括生与死、罪与罚,我们看到的都不是结果,而是过程。 2023年10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