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止一次我走在小说中那座奇特的桥上,桥上有房子有动物,有少年叶子,有女孩小六,我跟在他们身后,走着走着,很难迈开脚。雾气从江上升起,仿佛是在久远的过去,又是进神秘未来的入口。 那是在梦中,梦中的山城重庆很近,各种人声,各种机器声,船叫,警报,尤其是江上的浪涛拍击岸边,节奏起伏不定。幸运如我,能在梦醒后脑子清楚地记录下来整个过程。 我一直以为梦也是记忆的一部分。写小说是一次整理记忆的过程,我经常迷失,经常痛苦,怕自己再也走不出来,想不起过往。我喜欢在家里任何地方放笔和纸,就是想在记起什么时,马上写下来。如果有什么人的形象或细节,闪过我脑海的那一瞬间,不会被遗忘。 母亲的样子在记忆中时时变化,一会儿她从院子大门走进来,一会儿她走在江边,一会儿她躺在床上,很疲惫,狠狠地瞪我一眼。她没有穿漂亮衣服,就算是我后来在国外给她带回那样的衣服,她夸几句,也压在箱底。不过难不倒我的想象力,在目光盯向1945年,我尚未出生的那些日子,她都是穿着一件旗袍,而这个形象一直在我心里。 家里有个竹器旧箱笼,一直放在意大利家,我没问它后面的故事。因为这个箱笼是属于英国婆婆的。我家呢,母亲一直有一个,她珍宝似的藏在床底。我没问母亲这箱笼相关什么。想必它一定有故事,不然母亲不会时不时地从床底下取出,擦得干干净净。 母亲不讲,我即便问,也没用。 母亲曾经频频过江,去中梁山一带,那些时候,她总是精疲力竭,几乎不对家里人说话,比她在造船厂当抬工回家的状态还要累,总是唉声叹气。现在才知道中梁山离她在矿厂上班的弟弟很近,那儿离歌乐山也不远。 瑟珀画了旧时三个女子穿旗袍的画,她问我,妈妈,你这个小说是在写外婆吗?我笑而不答。 母亲一生有好多事,我都是通过别人知道的。 她知道我是写书的人,她讲不得,一讲,她这个最小的女儿就会写下来。母亲在担心,当这些事公开之后,会有什么不祥之事发生。到今天,她离去都17年了,我一直在捉摸她内心拒绝的原因,也许她一定是觉得那些事属于她与她们之间,不是秘密本身,而是情感的共有,她内心的爱,属于那个区域。 我之前写了好多诗给母亲,那种艳丽的红高跟鞋,在雾气中,在阴暗中显现,如同母亲的嘴唇,那性感的红。而我把其中一首诗放在小说开始,这小说题给一个2007年出生的女儿,是想让她对自己长辈的生命一个回视、阅读,可以更好地思考自己的人生——我将何处去。 在这一生中,有很多后悔,其中一件便是没有给母亲拍照片,我拍女性,直接、逼真,对母亲,我手中的镜头,会拍她的嘴唇、眼睛,她受尽折磨的头发,她不置可否、暧昧的神情。 可是我没有,甚至有一次,我带着相机回家,我也是拍将拆的老屋及周边,拍长江南岸边上。 对不起,母亲。现在说这话已晚了,不过这个小说,算是我用文字,对你的定格,花的时间有些长了,但总算完成了一件沉在心底许久的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