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都觉得奇怪,我不学医,为什么要写这么一个“难搞定”的长篇。 我曾有近二十年的行政工作经历,曾分管过科教文卫工作,因为这个原因,身边有不少医生朋友,在和他们交往的过程中,我发现人们的观念里有一个特别大的误区,那就是每个人都认为“生了病不要怕,到了医院就好了”。我一度也是这么想,直到和各个学科的医生们接触久了,我才明白医生不是万能的神。在这个认知过程中,我参与处理了大量医疗纠纷,很多病人和家属都认为既然我拿了钱进医院,你就得给我治好。大量的医疗纠纷弄得我疲惫不堪,那时候我开始思考怎样用文学的方式——中立而客观的方式来展现一个真实的医疗环境和真实的医生。 我首先想的是把医生从神还原到人。 在这个过程中,因为某些原因,我认识了重庆新桥医院血液科主任张曦,他说他们最早建立血液科时是一个病房三个科:血液科、内分泌科和中医科,总共有13张病床,没有一个是血液病病人,因为刚组建的血液科其实根本不具备真正的医疗技术,那时候全国人民还是通过日本电视剧《血疑》才知道有种病叫白血病,更不知道白血病有若干分类……血液科创建之初,他们不会做骨穿、没有检验人员、没有检验技术,连涂片都看不懂。只有打着背包到北京,学做检验、学做护理、学做造血干细胞移植……当他们学习归来回到医院时,老主任已经准备好了病人等着他们。他当时就蒙了,学习的过程中连中做梦都在反复操做的那些细节,马上就要付诸实践,可这实践不是梦也不是虚拟,而是实打实要用于真正的病人身上。看着相信他们的病人,他第一次感受到了身为医者的神圣庄严和肩上担子的重大——那是以命相托的信任。首例病人移植后,张曦整整一周没敢出科室一步,病人的每一个风吹草动都让他紧张得心脏乱跳。如今,他的团队和科室已经成长为全国五大血液病病人移植中心之一。他说,如果没有病人的信任与支持,他们根本走不到今天。 在血液科,医护与病人的关系很特殊,比亲人更紧密、比爱人更恒久。因为血液病病人一旦确诊,他的主治医生将会陪伴他走过整个风雨人生,不管是在治疗中还是治愈后,生命中的每一个重要事件和细小日常,都需要血液科医护人员的呵护和指引。张曦还说,血液科的人不敢轻易改行,因为怕病人找不着。我从没想过医患之间还有如此特殊而持久的情谊,他的话感动了我,于是我想着书写这么一种关系,在医患关系日益紧张的今天、让一些用别样眼光看待医生的媒体和我们重新审视一下我们看世界的角度是不是太狭隘太极端。 有句话我们说了几十年:小说来源于生活,但高于生活。其实这话说错了,真实的生活远远比小说精彩。血液科是一个将人间真情和悲欢离合浓缩到极致的地方,因为医疗技术的精进,很多血液病都有了治愈的可能,然而漫长的治疗过程和沉重的经济负担成了一个照见人生百态的魔镜,每位病人和他的家庭、亲人都在胡同的尽头逼迫现身,展现出他们最真实的一面,在血液科病房,抛弃与背叛并不比我们猜测的少。还好,我看到更多的是陪伴,那些用“可歌可泣”来形容也丝毫不为过的人和事、善良与呵护,不断点亮冰冷黑暗的病房,成为所有人黑夜里的光。有人说我在小说里给了太多希望,是一种文学审美的重组,我不太赞同这句话,事实上我在重庆新桥医院和遵义医科大学附属医院血液科所看到的美好,远比小说中展现的多,病房里每天都有若干感人的细节在发生,它让我相信,这世间无论有多少苦痛,只要有爱在、有呵护在,生命之树将永远枝繁叶茂。 行走在血液科病房的那段时光很苦涩。有些痛,特别是生离死别,不碰它是最好的。但我不能控制自己不去想关于病房里那些与病人共同经历生死的医生和病人家属,他们是真正的战士。在血液科病房,我看到最温柔最体贴的护士们,永远在奔忙,却从不表露出惊慌失措的表情,年轻的她们总是温暖镇定地对病人说,加油,稳住,呼吸,呼吸! 我看到年轻的志愿者们每周六来到病房,戴着口罩,给年幼的白血病儿童们讲故事,还带来消毒过的玩具。 我看到在医生的大办公室里,每天都有医生焦灼地询问,谁的病人可以出院,谁可以腾一张床出来,因为他门诊的一个病人快不行了。 我看到病人家属们每天红着眼眶却神情坚毅地奔跑于医院和租住房之间,顶着重庆四十五度的高温,热得全身上下没有一缕衣料是干的,只为了熬一小碗菜粥,而这粥,病人也许只能咽下一小口。每天中午,家属们在开水房烫碗的时候(血液病病人的碗具不能用洗碗液,全靠烫,开水房里,每个家属的指头都被烫得又红又亮),总会问谁出仓或谁入仓的情况,每当听到谁的白细胞升了,大家就长吁一口气,兴奋地说真好太好了——大家把那一丝微弱的光,当成共同的生命曙光。 我更看到了医生们的焦灼与痛苦,他们经常被逼着帮助病人家属作最后的选择——是继续还是回家?是用自费药,还是用常规药物?医生们不自觉地分成了两种类型,一种是冷酷理智的,一种是温情犹豫的,但无论哪一种,病人家属都是一脸煞白地逼问他们——医生,你说怎么办? 一位医生告诉我说,有时候她觉得自己要抑郁了,因为在血液病病房,活着是一场不能放弃却又很绵长的战争,反而是其他癌症,发现时就是晚期,因为无药可救,病人、家属和医生都不用受那么长的煎熬。 对活着的期盼,就像黑暗中一盏遥远细微的灯,若有若无地在远方闪烁,所有的人都盼着医生带他们走过黑暗去握住那盏灯,医生们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牵着病人走啊走啊走……就像摆渡人,可是,谁来渡医生? 有一天,我看到医生沉重地走出办公室——那个二十二岁大学刚毕业就查出白血病的大男孩,化疗已经过去了两周,但他的骨髓里却始终没有生长出新的细胞,这意味着化疗失败。 孩子的母亲在走廊里听完医生的话,瞬间瘫软在地上,头靠着墙壁,嘴张得大大的,像是要悲嚎,却没有发出任何一丝声音,只有眼泪像关不住的水龙头,汹涌地往下淌。 医生表情复杂地看着悲痛欲绝的母亲,额头紧紧皱成一团,然后缓缓站起来,转身离开,他走得很慢、让人感到很疲惫。 从来我们都认为,医生与病人之间是没有情份可讲的,甚至很多人把医生与病人的关系称作甲方乙方。但是在这里,我看到了爱与守护。 在陆续进出医院的九个多月里,我看到一场场生离死别,也看到一缕缕希望的微光,我终于意识到活着是那么美好,也更深地体会到每一个逃脱死神的生命背后,都有着无数爱的加持与守卫。就像网络中用得最多的那句话——哪有那么多岁月静好?不过是有人在为你负重前行。 于是,我写下《血液科医生》,以此致敬那些为我们拼过命的人,那些为我们的生命摆渡、却唯独忘了摆渡自己的忧郁的人,他们的名字叫——血液科医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