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2023年的开端回望,过去一年空空荡荡,许多觉得非常重要的人和事变得很遥远,而一些年代久远以为已经忘却的事情却不可思议地清晰浮现出来,我明白自己“老了”,开始喜欢回忆过去。 读书依然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在伍尔夫的《一间自己的房间》发现这样一句话:“还有些人,虽未届中年,却已显沧桑憔悴,形貌怪异,让人想起在水族馆的沙滩上费力爬行的巨蟹和鳌虾。”想起这些年的奋斗和挣扎,我对这句话非常认同,只有费力爬行的人才能理解费力爬行的人,而我已到中年。每天早上洗漱时,望着镜子里憔悴的面容,知道风华时代已经过去,但理想越来越远,那种深深的挫败感总使人分外沮丧。可是日子像浸湿的月份牌,每天费力而小心地掀开一页时,下一页还是这样,一天重叠着一天,每天都大同小异得让人绝望。我便常常思考生活的意义,怀念那些到这个年龄已经给世界留下巨大精神财富的同行们,这是一份令人羡慕的名单,他们是这个世界不多的能给我幸福感的人。想到他们留下的财富,尘世间的一些烦恼便无足轻重,便想到前行的路再泥泞不堪,还得继续往前走,向着光和火努力。浮出记忆的那些陈年往事,是否暗示我重新出发? 写作是最喜欢的事情,从2000年开始写作到现在,长长短短的小说发表了一些,年轻的时候,仗着才华,有了感觉就写,不知道素材的重要性。回想起小说集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时,秦万里老师给我作的序里面提到这么几句话:“杨遥的小说,最长的也不过一万多字,据说他只写短篇小说,对于有些作家来说,这可能有点资源浪费。”“他并不十分看重题材或者作品的‘分量’。”当时年少无知,读不懂话语背后的意思,觉得是褒奖,重新回味,才知里面有种善意的提醒,要好好处理素材!那时,我追求小说的自然和意味,一篇小说总是喜欢写到点到为止,觉得文字放在一起天然就具有意义,多加阐释会破坏掉自然,只要把文字摆放得微妙,里面的意思大家都能读出来。现在发现,这只是一厢情愿,读出小说的应有之意是比较高的要求,而且小说的自然和意味固然重要,但好的小说应该把素材充足利用好,尽力写到位,达到“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的效果,那种纤毫之间的差别,很是考验一个作家的功力。这样写出来的小说,才更加丰富、复杂、深刻。于是一阵汗颜,以前浪费了好多素材,而不自知。 重新梳理涌现出的这些记忆,它们像大海上航行的船只,天空中飞翔的海鸥,头顶的日月星辰,海面上漂浮的腐烂的木板和宝石,闪着光泽的泡沫,不时飞出水面的鱼儿,没有根的海草……越打捞东西越多。这些闪光的碎片在向我招手,它们在生活中都发生过,但具体细节却难以再现,先后顺序也回想不起来,更是没有天然的逻辑,但闪烁着无尽的意义。我把它们一一列出来,竟也是一个长长的名录。世界上写出过优秀短篇小说的作家不少,但结成集子来看,觉得奈保尔的《米格尔街》和乔伊斯的《都柏林人》最为理想,我更向往的是《都柏林人》。我想,能不能把这些记忆的碎片串起来,写出一系列小说,展现一个人从年少到老年的一生,借此表达各种主题? 产生这个想法后,便着手写第一篇。决定从《少林寺》上演开始,那是1982年,那时我7岁,正好是人生的开始阶段。《少林寺》上演当时是个轰动事件,记得演电影的戏场院人山人海,好多人把鞋子和帽子都挤丢了,《少林寺》在中国电影史上也留下了重要一笔。 想好这个开端,小说便仿佛有了意义。民办教师、小人书、水库,那个年代特有的符号涌现出来。我想起幼时爸爸老醉酒,醉酒后妈妈和他吵架;我把一箱子小人书送给了姨哥,被妈妈打了一顿;我在水库中捉到一条大鱼,放在脸盆中,被猫咬掉了脑袋。我决定把它们放进一个故事中。脑海中冒出《未来之路》这个题目,觉得挺好,很适合这个系列的第一篇,也符合这个年龄段的主人公。题目定下来,脑海中又马上出现崖上那条平整的土路,和崖下那条充满“危险”的路。人的成长,走向未来,必定要走一次危险的路,我要设计“莫小戚”走那条路。这篇小说有许多想要表达的东西,希望有心的读者能读出来。 有了大概想法之后,接下来就是怎样落实。正好过新年,我就待在家里写这篇小说。现实中的事件放在小说中,为了真实,很多进行了处理。比如主人公实际年龄是7岁,而我把“莫小戚”变成了10岁左右。原来是把39本小人书送给了姨哥,我改成19本,而且是送给了姨姐。诸如此类的改动不少,所以说,某些时候虚构比现实更真实。创作比较顺利,新年假期就把它写完了。写完之后,放了几天,又修改一遍。有些地方出现犹豫,比如电影票五分钱,读到这儿,我的心哆嗦了一下,不知道现在的读者对这是什么概念?女儿和我讲,万达影城IMAX厅《流浪地球2》的票价140元。但我决定这个细节还是尊重事实。 春节期间,回了趟我的老家山西代县和爱人老家河北献县。和父亲待在一起,几天时间,一日三餐,每次吃饭时他翻来覆去只讲他的两位朋友,他们都是父亲儿时的玩伴,现在一位得了肾衰竭不能下床,感染上新冠有五天时间不进水米,差点儿挂掉;一位爱人和孩子都不在了,他腰和腿出现问题,不大能动。在爱人老家,她的一位叔叔得了脑血栓,婶子身体也不好,两人住在矮小的屋子里,那位叔拄着拐杖,说话口齿不清还不停地流口水,握住我们的手怎么也不想让我们离去。我忽然发觉,人是多么孤独啊!有些话,有机会和别人分享,大部分的话,是说给自己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