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都看见云,手拉上窗帘时,心怀期待,观云可以预测一天的气候。更多时间,看不到云,天空就像蔚蓝色的海面,云图中没有可猜测的意象:这一天注定可以不带雨伞,但要戴上帽子,我有很多帽子都是为了云图下的人间烟火,为了高原的太阳而准备的。我戴帽子是受母亲的影响,她是农艺师,这个职业离大地更近,是她将我们引入了一座滇西小镇,因为她每天的工作就是下乡。假期时,我像一个跟屁虫,其实更像一只幼蝶,跟在母亲的身后,她头顶宽边草帽的意象,成为了我幼年最美丽的自然风景。 是母亲将我引向了田野乡村,引向了瓜果桑园下的水渠,那段时间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童年。我坐在沟渠边将赤脚伸向凉爽的水,那正是热烈的盛夏,万物万灵都敞开心扉和身体,我的头顶就是瓜果园,农夫过来了,燕雀们在半空中飞翔着:没有焦虑的童年,看到的都是光影,母亲头戴麦秸编织的草帽,正在万顷桑园中走来走去。再后来,当我进入青春期时,我的头上也有了一顶草帽,但没有母亲的草帽那般宽大。母亲送给我的那顶草帽很新,正散发着麦秸干枯后的味道。我走出了母亲早年引领我的那个世界,我该到何处去寻找那让我心跳的世态,就这样有蝴蝶飞过来了,我纵身一跃,想追到蝴蝶,从这一刻开始,我的身体就开始了云图下的漫游。 一个人从家门往外走,今天更多的人是朝大都市行走。我也曾经从小县城走向内心的世界,乘各种车辆离家越来越远。而当我在一座城市安居下来后,又开始朝着云图下的路线走去。写作者天生都朝着自然寻找着一道天窗,哪怕住在冰冷坚硬的钢筋水泥屋中,他们的身心也都在面对那道天窗。在一道天窗下写作,其实是在用语言漫游,我到了怒江边的木棉树下,那个灼热的正午,我仰头看见树上的那些木棉花的红,仿佛就是怒江边岸的语言,我禁不住的心跳声贯穿于我的步履,从怒江到高黎贡山,寻找到了南方丝绸之路的古道之一,这时候,离书房已经很远很远。 循着古道的阶梯,你必须往上走,走到南斋公房,很多人说,四周有野兽也在走动。作家为什么在旅路上能走得很远?他们需要时空,古往今来的纽带带来了视觉下的森林古藤,一些永远在大城市听不到的鸟语,看不到的羽翼,就在眼前:在书房中写作时你是忧郁的,而在古道上行走,自我消失了,你不再感受窄小的四壁和迷茫的区域,每一个世境都需要打开,就像美妇打开一瓶香水,她们微微地嗅着瓶盖,每一瓶香水对于女人来说,都是从花香植物园中飘来的味道! 又到正午,时间太快,内心如一片汪洋,需提炼最安静的那一滴水,以此作为物境灵息。此刻的我,仿佛随同时光辗转了无数世纪,在小小的书屋中,一个人的写作跟流逝的时间有何联系?想起很多事,重要的和不重要的,融入时空,就是故事。自然中有很多现象,会留存在你的记忆深处,就像一座古老的酿酒坊,需要时间才会将醇香味的酒,存入未来可期的时辰。 就像我每次与云南的三江流域相逢,从林子里穿过去出现了一座石灰岩,那岩石青黛色,我们已经走到了岩石圈,每一个生物圈都有繁衍和古老的传袭:穿过岩缝往前走,在两壁危崖挟持下往下看去,便看到了怒江的绸缎色,那是我最激动和安静的时刻,自然界有一种巨大的内力,只要你带着母语造访它,融入它们的世界,它们就会给予你语言。 澜沧江是我经常相遇的景观,在许多时辰,我走近它的彼岸,上面是村庄,我总是从村庄往下走,靠近它总要走过一条小路,通向江河的路大都僻远,我走过的那条路中有一辆牛车,在我的许多诗歌散文中,经常会出现牛车和红色的手推车,这不并不是我虚拟的物器,而是我记忆中保存的图像。在云南众多的梯形山冈上,牛车像是最古老的原始道具,被灼热的光热照耀着,它是当地的农人运载庄稼瓜果的车辆。红色手推车中经常看见有婴儿在睡觉,农妇将婴儿带到了田野上,一个母亲可以边劳作边照料自己的孩子。这个景象也是自然中俗世的一部分生活场景,所以,每当我写作时,总是往后走,人们在强大的互联网下寻找着乡愁时,是因为内心总希望回到儿时成长的摇篮中去,总是转身回到出发的地方。 那是一只空中的摇篮,它有时吊在一棵大榕树上被风晃动着,有时候摇篮就放在一片麦田和玉米地里,我还看见过在甘蔗地里,一个年轻的母亲将削成细块的甘蔗,递给了一个玩泥巴的孩子,那个男孩从母亲手中接过甘蔗块,放在嘴边吮吸着的甜蜜感,是幸福的,也是属于母语中的一个现场。 三江流域的另一条江,离我的童年是那么近,我的出生地就在那条充满了传奇的江岸,这条江的名字就叫:金沙江。我母语中的波涛汹涌就是从那条江岸开始的。多少年过去了,我仍然记得赤脚在江边的沙滩上行走的场景,我的鞋子被突然间涌来的潮汐漂走了,我叫喊着,想去追回那双补了又补的塑料凉鞋,那个时代的人们都会使用针线,修补所有被时光所磨损的衣物碗筷等。当我想追上那阵波涛寻找我的凉鞋时,一双手抓住了我的手膀,我回过头去,看见了每天在江边放羊的牧羊人,他是一个哑巴,从未听见他说过话。他阻止了我去追赶波涛,找回鞋子,因为他虽然不会说话,却知道金沙江中的波涛是巨大的,而生命是渺小的。 自然万物总是让我一次次地经历着人的故事,每一阵风,带来的是冰雹也同时带来了春天。一个写作者面对自然,带来了语言的原始森林。在云图下我已经又一次来到了高黎贡山和哀牢山,这是我经常落脚的地方。海拔在上升,每一层风景都会随同海拔而变幻无穷,树叶的层次色彩。山涧的流水、大都可以直接畅饮。这是我经常的姿态:面对一条山间溪流就忍不住跪膝而下,弯下腰去喝那条山泉水时,仿佛在朝拜我们亲爱的水神。那泉水是不能错过的,如果你们知道这不期而遇的泉水,离高速公路有多远?离我们大都市喧嚣中的人流有多远?你就会像我一样,朝圣这条人类生活原生态的山泉水。 这条水路源源不断地流入半山腰,在哈尼梯田的半山腰村寨,水渠永不枯竭地驻守着山寨浇灌着梯田上的谷物,野鸭们列队站在水渠边喝水时,让云图中的天鹅看见了,那一天,我就真的看见了这一幕:一群雪白的天鹅从云彩中飞过来了,天鹅们的飞行充满了方向感,可以想象天鹅是在高高的云图上,看见了梯田边喝水的野鸭们的生活,所以,一群天鹅将翅膀栖在水边开始将长长的脖颈伸往水渠。自然是敞开的,接受万物万灵的降临。当我写作时,野鸭和天鹅们喝水的那条沟渠,又一次出现在哈尼人的寨子边,在半山腰,我头顶是云南的云,脚下是云南的山水。哈尼人种植在梯田的红米,已经很稀少了,它们保持着先人们农事书的原乡味,每次去看哈尼梯田,我们都要在寨子里,坐在火塘边,品尝着真正的烟火:当三脚架上的水沸腾时,我们会喝到煮熟的老茶,也会品尝到烟熏过的肉品,最重要的是我们能聆听到长老们的歌声。那久远而来的迁徙之歌,就像是被千百年来的烟尘所熏得幽暗的史诗,在云南生活写作的我,是被烟火熏过的,所以,我经历过的自然写作的故事,如同火塘边的烟,熏过了我的泪光闪闪,同时熏过了我母语中的忧伤和挚热,同时熏过了我内心的精神之旅。 自然写作通往的地方,就是我所途径的地貌,在梅里雪山脚下,我抬起头的那一刹那里,云图中出现了雪白的羽毛,像是在朝圣着这个神秘的伟大景观。而山脚下不远处就能看见澜沧江,有雪花拂过我面颊,也能听见冰雪在早春中慢慢融化,而梅里雪山的山峰,哪怕流逝多少世纪,它依然如故,保持着永远的神性。我从山脚下的小路走到澜沧江岸时:一种想写作的冲动冉冉升起,沿着澜沧江,我们就像百年以前的法国传教士,走到了茨中村。那一夜,我们宿居茨中村客栈。早晨醒来时,满山遍野的葡萄树还有村民酿制的葡萄酒味在弥漫,如同云图上变幻无穷的时空。写作,就是一种信仰,面对自然景观,一个人的写作将永无止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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