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然读到胡弦的诗歌《小谣曲》中那句“殷红的斗拱在光阴中下沉”,不觉想到武当山太子坡五云楼内被誉为中国古建筑奇迹的“一柱十二梁”:一根主体立柱,十二根梁枋穿凿在上,交叉叠搁,堪称力学与美学的高度完美结合。五云楼所处位置为一斜坡,倘若开挖山体或填平斜坡,无疑不符“其山本身,分毫不修动”的原则,如此,“一柱十二梁”的建筑构想,便成为了最合适的解决之道。在当下诗歌界众声喧哗、诗被日渐边缘化现实下,诗人该以何种方式坚守诗之美学、且独善其身,似乎是一个问题。沈奇在《“后消费时代”汉语新诗问题谈片——从几个关键词说开去》一文中谈及当代诗人多诗心变换少诗艺建构的问题时言道:“眼下的困境是:包括建筑在内的诸器物层面,我们已经基本失去了汉语中国的存在,且几乎成不可逆趋势……唯有语言层面,尚存汉字‘编码程序’机制所在,或许多少能有所作为……”他提倡“无论做人、做学问,还是从事文学艺术,有个原粹灿烂的个在‘自性’”。然何为“自性”?诸法各自不变不改之性也。见自性,即是菩提。菩提又是什么?道之极者。胡弦是否是诗歌写作的道之极者,无须在此妄加评判,正如魏天无在推荐语中所说,“没有一位优秀的诗人自诩勘破人间万象,他言说的欲望与沉默的欲望同样强烈。”事实的确如此。胡弦在其随笔《词与物》中对自己亦有着同样的顿悟:“你仍是个残缺的人,如同身体一半在起火一半在结冰,如同无法将自己的两只手叠放在一起。想起佛教中的枯荣相,而你没有佛法。”或许正是对“自性”的认知与时刻保持清醒写作的姿态,诗人胡弦在美学上的追求和诗艺上的建构,以及其贵在虚静的诗之“思”,才成就了胡弦自己。通过《暮色归来》这组诗,我们似乎可略见一二。 《暮色归来》这组诗,每首都有让人心中不觉一惊的诗句,仿佛当你置身其间,那诗中的事物便有了光亮与暖意。时而这暖意里有勾人心魄的凄美与伤感,时而又有着莫可名状的大爱与沉思。至于他藏匿诗里的隐忍之爱与清澈之思,作为读者,我不能妄自揣测与猜度其用意,因为胡弦更多时候是将之融入了诗之景或境,也正因此,我想这恰又是胡弦诗之美所在:情深意切,却又拿捏自如、适度。 门轴的吱呀声,蒙着锈迹的 铜钮、门环……都是寂寞的。 窗棂上的喜鹊,像由阴影构成。 照片里的亲人更加沉默, 虽然活着时,他们也常常默不作声。 这种从“物”到“人”的情感递进与转移,不觉多出了一丝迷人的痛感。面对眼前可视众物,胡弦此刻的沉默与照片里逝去亲人彼时的沉默,无疑都有了一种不可言说的悲意。逝者已去,诗人有生之年却要在回忆的途中独自承受永别之痛。当“暮年的迟缓”接管了“水井、庭院、灶台……”,记忆之门开启瞬间,他们遽然变得鲜活,随着暮色从遥远的年代归来。至此,那蓦然袭来的伤感终于达到了制高点:“那被遗忘的也在归来:无数声音,/簇拥着一盏溶化的灯。” 事实上,记忆对所有的思想都至关重要,对诗性的思想尤其如此。哈罗德·布鲁姆认为诗的力量的定义之一就是“把思想和记忆十分紧密地融合在一起”,因为诗比任何一种想象性的文学更能把过去的事物鲜活地带进现在。倘若必须为这首《暮色》作一个综述式的阐释,我以为《燕子》一诗或许算是一种颇为恰当或理想的方式,毕竟那在怀想之中对亲人与众事物的爱意,并没有随时间的流逝消失,相反,随着诗人感性下的理性表述,愈发有着别样的诗意。当然,在此,我们首先必须把“燕子”作为一种指代——它可以是任何事物或人。 用整个天空来爱它, 你要一退再退,退往人间低处。 用一朵云来爱它, 你要爱流逝,爱怀想, 爱不知所踪和去而复返。 用黑色的灵魂来爱它, 你要在所有人都沉沉入睡的春夜, 陪一根老椽子一起醒着。 在阅读胡弦的诗歌过程中,我把他那突发式、警句式的清醒归结为古典诗歌的影响,虽然难以确定胡弦对古典诗歌是否偏爱,但在这组《暮色归来》中,我至少读到了古典诗歌中存在的诸多意象,而且这些意象更为清晰,喻义更为生动、贴切。《鸟鸣》之中的“枯枝”“山岩”“苔藓”,《树林》之中的“鸣蝉”“枯叶”“蛛网”,每一个具象的呈现,都言说着诗人内心的片刻“心境”。他渴望用纯洁之心拥抱自然之物,事实上在克制的情感下想要拥抱的却是整个世界。如此,诗人的孤独便彰显无疑,某些时候,他似乎唯有与尘世众物保持着距离,才能维持内心的平静,尽管他难以真正让自己处于世外,“大部分时候,/陷在清苦气息里的蕨类,/像一群人潮湿的灵魂。” 某种意义上,胡弦通过对事物细致入微的观察、追逐,通向的是一些更为隐秘的世界,在那里,它允许我们活在自身之中,并以诗歌形式构建起自己的听众。然而,在一群“潮湿的灵魂”面前,胡弦此时以审判者的冷静姿态面对一切事物,可见其作为诗人的悲悯之情与慈悲之心。往深处说,这是体现了他内心世界的纯净与无尘,毕竟现实世界,一些时候“人心之恶,胜过了无数被弄乱的条纹”。如此,诗人的认知似乎只有“朝向事物本身”而不是先入之见,才能做到超然物外去爱,且只能义无反顾,并以此在自我灵魂拯救之际洞穿这个世界表象的真伪。只是爱本身就是一种残忍,结局自然惨烈。“爱一个人,就是在心里养一头怪兽”,就是等待着她噬咬我们灵魂长大的过程中,看到她的虚伪与良善,而那“黑暗不曾摘去的,正死于光明”。尽管诗人只愿像一只萤火虫,“要把整个庞大黑夜,拖入它的一小点光亮里”。 作为读者,通过阅读《暮色归来》这组诗,我越发坚信一点:胡弦一定是位向善之人。近日读《坛经》,在“坐禅第五”篇,六祖惠能为众人讲授“坐禅”时,云:“善知识,何名坐禅?此法门中,无障无碍。外于一切善恶境界,心念不起,名为坐;内见自性不动,名为禅。”诗歌写作是否如坐禅,我浅薄地认定它们可以一并而言,更坚信胡弦就是那“本性元自清净”之人,在诗歌之路上自修,自行,自成诗道。因为在他的诗歌世界里,他正是那个“回到故乡小镇的人,已提前在另一个地方度过了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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