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年插队时,村里有个年轻人,叫什么已不记得了。他好像没有父母,平时就住在村里的卫生室。卫生室在水塘边,是间土屋,也是我们知青经常来玩儿的地方。这年轻人喜欢拉板胡——买当然买不起,但他手巧,就自己做了一把。用一只敲掉底儿的搪瓷碗,在碗口蒙上一块三层板,又不知从哪儿找来一根硬木的木棍,打磨光滑,再安上自制的弦轴,他说这叫“亶子”。琴弦和打弓毛儿的松香,是一次公社的宣传队下来演出,他给人家搬了一晚上的道具,最后找人家要的。做琴弓的马尾,本来是去生产队的马号找喂牲口的杨老爷儿,明着说想要一撮儿马尾巴。杨老爷儿平时也爱听戏,他以为要一撮儿马尾应该没问题。但他想错了,杨老爷儿爱马如子,一听就急了,抄起粪叉子把他打出来。但他也有办法,后来带着一把剪刀半夜潜入马号,偷偷剪了一撮儿马尾巴,好像还让这马尥蹶子踢了一下。就这样,他这把板胡总算做成了。虽然有些怪模怪样,但一眼看上去,长得还真像一把板胡。从这以后,每到晚上,他就坐在卫生室门口的水塘边拉这个板胡。他这板胡的声音可以想象,非常独特,我敢说,跟这个世界上所有的拉弦乐器都不一样,不仅沙哑,也有些忧郁,但又很悠扬。我们集体户是在这水塘的对岸,这琴声从水面传过来,像夜风一样一阵一阵的。 那时,这个年轻人最大的愿望,就是能找到一个像样的椰壳。他经常用手比划,看他说的大小应该像一个茄子。后来我才知道,真正的板胡,琴碗就是用椰壳做的,他的理想就是要做一把真正的板胡。当然,椰子只有海南岛才有,那时对他来说,在中国北方这个叫宁河的偏僻地方,要想得到一只远在天涯海角的椰壳,应该比得到一把真正的板胡还难。 这些年,我又见过很多人拉板胡,或伴奏或演奏,但却再也没听到过当年那样的琴声。倒不是那个年轻人拉琴有多好,而是他的琴声里,有一种独特的内容。 2015年春天,我到这个曾经插队的地方挂职。当时还没改叫文旅局,叫文化局。在文化局我办公室的楼下,旁边就是文化馆。直到这时,我才发现,这里确实是“评剧之乡”。每天从早到晚,文化馆里总聚了很多喜欢评剧的人,有爱唱的,也有爱听的,文场儿武场儿很热闹。评剧伴奏的主要乐器就是板胡,它的声音不光清脆嘹亮,也极富表现力和感染力,所以在文场儿中总是一耳朵就能听到。我没事时,就经常下楼来到这边,听这些人唱评戏。后来发现,文场儿中有一个拉板胡的年轻人,看上去虽不太专业,但拉得很认真,也很投入。他总是眯着眼,抻着脖儿,随着琴弓的拉动头也来回晃着。他让我想起当年插队时,那个用搪瓷碗做了一把板胡的年轻人。当然,眼前这个年轻人用的板胡能看出来,是一把专业琴,做琴碗的椰壳漆得闪闪发亮。这时为建立基层的公共文化服务体系,国家每年都有专项拨款,所以不光是县里的文化馆,各乡镇的综合文化服务中心也都配发了各种专业级的乐器。 我在这里挂职三年,听楼下的评戏,也听了三年。 中国的戏曲很神奇,不光是京剧,包括所有的地方曲种,可以说是我们这个民族几千年文化积淀的宝藏。或者也可以这样说,我们几千年的文化,也用戏曲这种形式存储下来。这种存储的方式不仅独特,内容也极丰富,有正史,有演义,也有各种民间传说,当然也包括各种民俗文化。曾经有人说,中国的传统文化保留在乡村。这话在今天看来,或许已经此一时彼一时,但有一点不可否认,在很多乡村,确实以不同的形式,还带有自己的文化“胎记”。 我这些年,一直在努力寻找这种文化胎记。 如果换一个角度说,这种文化胎记还有另一种意义。它的存在,也决定着这个地方的人们独特的情感表达方式,或者更具象地说,甚至会决定这里人们的思维方式乃至语言的表达方式。所以,这也就又为我提供了一个新的走向生活深处的路径。 我对这种文化胎记的寻找,有一种曲径通幽的感觉。 我觉得,这条路径,也确实能引我走向生活的深处。 2022年12月14日写于曦庐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