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十月,我在读书,自以为是为待写的小说作准备,实际是延宕和逃避——我漫无目的地阅读,懒散地做着笔记,以图推迟真正的工作,但另外一方面,我不能停笔,因为眼下时间需要度过,不工作让我心慌。 我是在检索资料时,无意发现那个博客的,上面是他07年至09年间的文章,共计三百余篇,有读书、观影的随笔,也有日常琐记。09年之后,他迁至blogbus写作,不过正如我们后来所知的,blogbus于18年停运,许多文章在互联网上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在那些博文之中,一篇长文我读了又读。它是四篇专栏的合集,08年首发于《收获》,名为《戏剧作为一种反抗》。写的是八十年代的先锋戏剧实验,以及当时的人事,我最喜欢的是这段: 90年代,他给我来信,说从他的窗口看出去,就是阿尔卑斯山,他在家里种了菜。他的信让我很是感慨,我经常问自己,从我的窗口看出去是什么呢?还有一封信,他说看了一部讲耶稣的电影,里面有一群木匠,总唱一首歌:“你不要着急,你要慢慢地来,你只要把每一件小事做好就行了。” 华庆喜欢写信,也喜欢看信。春天,雅娜和朋友去西双版纳旅行,给华庆来信。接信那天正下雨,我和华庆去海淀浴池洗澡。洗完澡,华庆把信撕开,慢慢看,还说:下雨天,看远方来信,真好。 5月,华庆说想进山看梨花。我在怀柔有同学,我们就去了。到县城后得知,山里梨花还没开。我们就在怀柔喝酒。 吸引我的是质朴的优美,克制的抒情,以及写信读信的细节,就这样,我读了下去,读完了全部。 我固然知道他,却是很后来的事了。我读大学时,他早已不再做剧,我们相对熟悉的是孟京辉、赖声川、林兆华等人。14年,报社自建了一个业余剧团,导演是他的学生。有次闲聊,她提起一部关于他的纪录片,亦即《彼岸》,转叙了结尾,我听后很感动,但也没想过去找资源一看。因为这些博文,我再度想了起来,循迹找到了录像(包括吴文光摄制的《流浪北京》),以及蒋樾的访谈。在访谈中,蒋樾坦率地说到拍摄前后及故事细节,真实情况和我的想象存在较大落差。 所谓争议,大多集中在艺术和道德本身。后来牟森在一篇访谈中,曾援引格洛托夫斯基谈艺术的句子,或可作为一种回应: “我们为什么和艺术发生关系呢?我们是要穿过我们的藩篱,逾越我们的限制,填补我们的空虚-彻底实现我们的抱负。这不是一种条件,而是一种过程,在这一过程中,我们身上黑暗的东西逐渐变成了透明的东西。” 就像罗伯特·穆齐尔在尼采身上所受的启发——艺术,超越善与恶的简单对立;它是一种认识,认识到艺术本身可以是一种知识探索的形式;以及一种哲学思考模式,它是警句式而不是系统化的,适合于他自己的怀疑性情(J·M·库切,《异乡人的国度》)。 争议无妨,小说作者喜欢这种矛盾与落差,因为那正是故事所在,此外,我也好奇并关注他个人选择、个人经历与时代转折之间奇妙的应和。同时,在反复阅读那些写于离去后二十年的日记中,我出乎意料地获得了某种内心的平静——它们有点像停滞时期的穆齐尔的札记,代表了缓慢、耐心而坚决的进行。 在小说中,他的部分占比较少,主要人事仍为虚构,原因十分简单:这些通过博客、影像、访谈建立起的理解,仍不可避免地包含着许多想当然的成分,它们绝非现实的对等物,而是想象的混合物。我很难猜测他每个选择背后的细节,更不想贸然猜测,所以我用了公开的履历,将其作为一个主角知之甚少的影响者,将那部分的故事视为一段乐曲中徘徊的低声:隐微,但重要。 这就是故事的一次开始:无意的相遇,小心地搜集,混淆与想象,从混沌里逐渐清晰起来的属于你个人的人物及事件。对我来说,创作谈最大的难点在于诚实地重建创作这一思绪的流动,因为想法总是一变再变。好在当时写了些书信,或多或少地帮我在这一时刻分拣出某些想法,看清它们如何潜进了我身体,甚至让我错觉那就本是自己的一部分。现在再看小说,撇开那些显性的探讨,真正的问题其实只有一个,那就是作为一个写作与交易的新手,在决定好以何种方式度过一生后,怎样才能心平气和地面对可能发生的一切。我既是探讨,也是自我说服、自我鼓励,同时,也是在试图取悦一个历史的幽灵,一个远方的影子:我曾受益于那么多人,有些早已离世,有些素未谋面,有些则在某些阶段缄默无声,但他们却那样深刻地改变了我的生命,而写,正是赞美他们、接近他们的方式与路径。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