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罗马哲学家西塞罗讲过这样一个故事:古希腊抒情诗人西莫尼德斯一次应邀赴宴,他为主人准备的献诗一半为主人,另一半为双子座神而作。吝啬的主人只愿付给西莫尼德斯允诺酬劳的半数,这时侍者借口门外有人等候请西莫尼德斯离开宴席,西莫尼德斯离开的一刹那,房屋坍圮,宾客皆埋于其下。故事的结尾,宾客为砖石所压,面目不可辨认;为了报答双子座神的救命之恩,西莫尼德斯发挥了作为文学家的天赋,依靠回忆宴会宾客各人的位置来帮助家属寻找亲人。在纸张和印刷术未发明之时,记忆是文学家首要具备的才能,如埃斯库罗斯所说“记忆是所有智慧之母”。即使人类有能力用纸笔进行记述后,仍不断有人审慎地面对书写。孔子一生贯彻述而不作,《斐德罗篇》中的塔姆斯甚至极端地认为人类会因文字变得偷懒而健忘。但是如台湾作家张大春所说,与记忆相反,小说仿佛生来便与失忆有关,从坊间传闻、宫廷秘事到远古神话,人们不断遗忘,也不断补充,经过以讹传讹集体创作,最后落到纸上,在失忆中重建秩序,最终完成小说的全部进程。 在《生与死间的花序》中,作者谢络绎也探讨了关于记忆与遗忘的悖论关系。小说中很大一部分为鲁开伍对家族史的记录,在阅读中读者很容易产生类似的疑问:如题目想表达什么,为何鲁开伍忽然由绘画转向写作,为何整部家族史偏偏由他来记述,为何鲁开伍反复催促“我”去阅读书稿。这些疑问直到结尾通过“我”在阅读书稿时的思考才得到解释: “记忆问题很多时候不是时间问题,也不是由人类大脑生物性质的遗忘曲线导致的,而是心理问题,人们只选择记住他们愿意记住的。至于内容,有人乐观,就会淡化难过的经历,有人习惯陷入忧伤,那么在他的记忆中,他可能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可怜虫。” 鲁开伍记述的起点发生在当事人渐渐离开故事现场——作为事件人物的鲁开伍也需要换名字生存跳脱出故事——遗忘开始出现的时候,记忆的意义生发出来。通过对整个家族史的记述,向内鲁开伍完成了对遗忘的抗争,依靠遗忘和筛选对自己那部分记忆重新建构;向外他将记忆赋予作为读者的“我”,即使记忆随鲁开伍生命的结束走向遗忘,“我”仍能决定记忆的命运,记忆则伴随着“我”重生。 《生与死间的花序》不仅仅是记录者鲁开伍的私密生活记述,它辽阔地描绘了20世纪以来江汉平原上鲁、万、陈三个家庭的建立和兴衰,这三个家庭是在历史裹挟下无数普通家庭的缩影,通过展现各个家庭的悲欢离合,通过家族史书写来反映20世纪的历史变迁。宏大叙事的家族史书写在中国文学中有着深厚的传统,从《红楼梦》到《家》《春》《秋》,再到《白鹿原》《江南三部曲》和最近大火的《人世间》,通过展现家庭中的一个个普通人在大时代中的境遇,通过不同家族在时代洪流中的建立和毁灭来书写时代,这正是史诗存在的意义,在遗忘处给其以生命。在遗忘的终点,记忆得以存在。 在长篇小说刚刚兴起的19世纪,狄更斯《荒凉山庄》的叙事视角曾引起广泛讨论,他在前两章运用全知视角展现当时英格兰的风貌人情以及大法庭的黑暗,到了第三章则无条件地引入第一人称限制视角,通过主人公艾斯特的自述展现贵族家庭生活,并在之后的章节中时不时地进行全知和限制视角的转换。对此,美国学者哈罗德·布鲁姆的解释是因为他是狄更斯,他可以在小说中打破一切的限制,读者照样能跟着他进入故事的方方面面。与《荒凉山庄》类似,《生与死间的花序》同样运用了不那么工整的双线结构,在单数章以第一人称“我”来讲述与老画家的交往以及元小说的本体——老画家的手稿的后半部分,双数章则按时间顺序去推进手稿。一个显见的问题在于作为记忆的承载者,手稿中应该仅有鲁开伍的记忆,而手稿却用全知视角铺陈了所有人的故事。这当然不会是记录者人为地将回忆或者说历史删繁就简,但阅读小说时我们没有发现异常,完全被作者所引领。我们当然可以学着哈罗德·布鲁姆的样子,说这就是作者的能力和魅力,但更重要的是作者的确在叙述中让读者完全浸入故事而无暇他顾。 从目录开始,小说的章节形式颇具吸引力。通常,写作者用普通的序号划分章节,不会像谢络绎这样通过“1-1、2-1、1-2、2-2”的“二级子标题”来区分现代生活和元小说两条线,更不会加上“1-1-1”之类的“三级子标题”低估读者。直到读完整部小说我们才意识到作者的野心,她试图用短篇小说的叙述手法来写作长篇小说,用不同层次的堆积来保证读者既能感受到长篇小说的激情,又不会错过短篇小说精巧的节奏。 整部小说的叙述并不是顺流而下的,每一个“三级子标题”都可以被视为一篇完备的短篇小说,拥有独立的引入、铺陈、展开、高潮,具备自己的起承转合。翻开小说中的任一章,如“2-6-5”写齐金才向鲁水生借钱。写的是借钱,但没有直接引入,开头讲“齐金才过来借钱的时候,鲁仗一家正在给新房上梁”,进而描绘鲁仗家搬入新居的快乐图景。在农村上梁是大事,鲁仗一家又一直与鲁水生不对付,这里用一家的乐景去衬托另一家的哀情。视角转到鲁水生这边时基调已经定下,之后自然地由鲁水生今日忍受了一天引到鲁仗如何通过种植大棚蔬菜发家致富,在儿子鲁济平考上大学大摆宴席后还有余钱盖新房。写到这里此章篇幅已过去大半,作者才想起齐金才这个人,齐金才为了让鲁水生好受一点,甚至点出鲁仗门梁用的是柏木而非金丝楠木,并不讲究,之后才说明来意。鲁水生并没有钱,这在之前写他忍受隔壁张灯结彩的一天时已有影射,若是自家境况很好,完全不必忍受。这章的故事以齐金才开头也以齐金才结束,他没借到钱也未曾多说什么,意识到鲁开伍并没有把钱寄回来,伴随着鲁水生的唉声叹气,他“把吸了一半的烟扔到地上,踩灭,依然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收束得干脆而直接,但余味绵长。想起捷克作家米兰·昆德拉给自己每一部小说的章节都编了号,他在《关于结构艺术的对话》中表明:“我希望我的小说中章、节、段的划分——作品的连接方式——是十分清楚的。每一章都在自身内完成”。《生与死间的花序》中的每一个“三级子标题”都可以视为“每一章都在自身内完成”的短篇小说,因此,谢络绎的风格独创性与《生与死间的花序》的小说结构是不可分的。 作为学院派写作者,谢络绎无疑拥有极强的叙述故事的能力和技巧,她发挥了双线结构的最大优势,在关键情节不断地中断叙述,另起炉灶,给读者制造阅读期待。伏笔在《生与死间的花序》中层出不穷。但与惯常的伏笔不同,谢络绎习惯在叙述时停顿断裂,转而叙述他物,等读者热情被调动到极致时再把铲子挖下去,挖出最大最红的萝卜。小说中的一个重要情节是冬梅的失踪事件,它同时作为结尾高潮处鲁开伍与万年河的交易条件存在。冬梅和女婿金刚有着不正常的男女关系,但作者没有选择在金刚出现伊始便告诉读者,直到金刚和万云朵(万立民与后妻冬梅所生)成婚之后,冬梅不知轻重地吵着要去探望女儿女婿,敏锐的读者才会第一次感觉到不寻常。这里争吵一笔带过,之后作者转而叙述万年河成为走马岗村民委员会第一届主任,金刚包下池塘开始种藕。争吵看似毫无意义,直到四章之后,万年河经过池塘看见奶奶冬梅帮着姑父金刚拾掇,作者才插叙,早在万云朵嫁给金刚之前,冬梅就和金刚有男欢女爱之情。万年河离去之时,“满河在他身后甩了一个大湾,与沉河交汇在一起。远处河堤的缺口上,有人小心翼翼地从弯曲的木板桥上走过”。这一段描写一方面与之前冬梅吵着帮女儿理家互文,同时又通过“缺口”和“小心翼翼”预示了冬梅和金刚这段关系的危险,为最后的谋杀埋下伏笔。冬梅在看望女儿的路上失踪并不难联想到金刚,作者却强调万家有失踪的基因(早年万立民就是失踪),甚至还请人来算了一卦,把读者的注意力引上了另一条路。直到结尾万年河与鲁开伍交易,作者才点出冬梅是被女婿金刚所杀。与之相似的伏笔还运用在鲁红蓼对鲁济平的关系上,作者从未写明在哪一个点激起了鲁红蓼的少女怀春之情,只是不断的埋下伏笔:两家见面时的尴尬、洪水之夜的相拥以及秋千轮胎都在为这段感情一点点累积,最终通过万年河的提亲点破,鲁红蓼痴迷于鲁济平,万年河痴迷于鲁红蓼。 短篇小说就像李白所说的“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开始和结束发生在一瞬间,但后劲足,“身与名”全被深藏在万余字的篇幅之中,需在漫长回味中体会妙处。长篇小说则像刘邦评价张良的“运筹帷幄中,决胜千里外”,也许百余页之后才会明白为何作者开头会有这样的布置,结尾处才意识到第十章的黑衣男子并不是无用的路人,读者需不断在草蛇灰线中探索,方能体味挖到宝藏的快感。 长篇小说因为其特质带来的特权在于可以容错,读者可以原谅作者花三四十页去叙述看似无关紧要的事,只要收得回来故事好看就行。这同时也导致我们看到长篇巨制时难免会想,真的有必要写这么长吗?是不是有可以删除的枝蔓呢?《生与死间的花序》作为一部家族史,记忆或者说历史的部分已极为紧凑。但双线结构的另外一支,现代部分是否具有存在的必要是值得关注的问题。现代部分的感情线生硬、突兀,“我”与鲁开伍产生情感自开始就尤为奇怪,他没来由地认准了“我”,后又指责“我”不该给小画家办展,继而又迅速认可。小画家与“我”和与鲁凌星的三角恋同样让人摸不着头脑,如果仅为表现“我”作为策展人与各个画家的灵魂沟通,影射鲁开伍与蒋蕾甚至蒋蕾与王饶的关系,那完全没必要写得如此隐晦而黯淡。同时把小画家塑造成于连的性格又是何意?为了将“我”与鲁开伍更深地联系在一起?另外蒋蕾作为一个护士如何能接触到魏画家,进而吸引到鲁开伍的目光,引发后面的悲剧,这虽然在小说中仅是一角,但它同时是之后故事推进的前提与支撑,也是不能略过的。作者在小说结尾试图解释为什么鲁开伍认定“我”来阅读保存书稿,他说“我”是他的影子,通过“我”阅读后的反应来校正自己;最后鲁开伍用“但影子是不发声的,罗漫。你理解我的意思吗?关于我的事情,请不要说出去”,也使整部小说如此厚重的文本的结尾轻佻起来,让人些许扼腕。 当代青年作家常面临没有长篇代表作的诟病,评论家指出他们只关心变化着的当下,不再关注上一辈人的奋斗史,把近一百年波诡云谲的革命时代抛之脑后。谢络绎已经拥有了她的长篇代表作《生与死间的花序》,即使在如此优厚的文学传统之下,单本小说中历史跨度如此之长——从抗日战争一直写到2025年的未来,不放过任何一个历史节点——将三个家庭四代人完整的生命历程展现得如此细微,仍十分罕见。谢络绎通过讲述江汉大地从革命时代到新时期的这段历史赋予记忆以生命,而她对遗忘与记忆的辩证思考以及独特的小说结构则给家族史书写提供了一种新的范式。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