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了《龙虾》数遍后,我想来说一说主人公陈本身。陈的形象实在是鲜明,以至于我甚至能够想象到陈如同一只透明易碎的杯子,在庸常生活的挤压下逐渐布满裂痕,最终轰然破碎。 陈自始至终代表的都是将要或已被漩涡吞噬的年轻人,是典型的反英雄形象。书写反英雄人物并非是书写反派人物,而是与英雄人物相反,将平民、普通人作为小说创作的核心,赋予他们鲜明的人格特征。正如列斐伏尔所提出的“日常生活批判”,作者小珂将主人公陈放置在日常生活之中,在此基础上展现陈的社会关系总和,摹绘陈的形象。陈在陪张总前往参加饭局前,先是以心态复杂的平庸者形象出现:在工作上,他一方面感受到人才市场的代际更替(“哪儿来的这么多年轻人呢?就像突然冒出来的小嫩芽。一瞬间,他们填满了公司每个角落”),体会到自己与年轻人们的隔膜(年轻人们不愿意让陈加入他们),一方面又不愿意和遥哥一样逐渐接受自己的处境(“他更愿意跟同来的姑娘小伙儿玩桌游,而不是陪着快退休的老同事品尝海鲜。”),也对自己缺乏信心(对张总点名让自己陪同饭局产生惊讶、怀疑等情绪);在感情上,由于工资低、无法支付起房租而被女友指责,既感到自尊心受到冒犯、又只能无奈承认女友所言属实。他对未来也有所期待,但在现实中又并未付诸实在的努力,因此灿烂的前程和幸福的二人世界只能是他庸常生活的白日梦。小说情节的高潮即是那一场接待陈总的饭局,陈因呕吐而被开除,回到租房后恰好撞见女友和新欢在一起,被分手后又接到母亲打来的电话,得知父亲食物中毒住院。至此,陈的生活彻底跌至谷底。 在一连串的事件中,我们窥见了陈的内心世界:既无法忍受举世皆浊,自己又无法洁身自好;既对生活有“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信心,又茫然不知何去何从;既有不与他人语的骄傲,又怯懦地回归现实。我们可以说,陈只是现代社会中挣扎沉浮的普通人:他并非是有相当社会身份的精英阶层——生活在他不知情、不经意间逐渐走向下坡,最终到达无可挽回的地步,由此产生了被欺瞒感;也并非是有顽强意志的精神人物——不能确定自己的道路,无法克服矛盾犹疑的心态。直到最终,陈终于意识到现实生活的纹理早已让他动弹不得,自己想要“某天可以突破一切”的想法只能成为一个“美梦”。小说末尾为我们展现了自我价值与生活憧憬破碎的悲剧。 我们简单地将遥哥与陈的形象进行对比。遥哥已将要退休,从社会阅历来说比陈要丰富很多,心态上也更趋向于平和。他自然而然地接纳自己将被淘汰的事实,在对待年轻人的态度上无比顺从地接受了代际之间的鸿沟,不在意年轻同事选择去小餐馆吃龙虾或是点外卖、打桌游,有着自己的生活方式并一以贯之。这源于他对生活残酷本质的洞悉——“弱肉强食,这不是残忍,而是规则”,以及对个人生存需要的认知——“人必须吃点什么,不然会饿死”。遥哥在公司叫醒陈也有隐喻色彩:遥哥早已认清追求更好生活就如同白日做梦。无疑,遥哥与陈形成了一条横轴上殊异的左右两端,虽然遥哥并未被规则同化,但已被现实驯服,而陈在最初仍然有追求自我价值——尽管这种价值是现世的而非精神的——憧憬。 整篇小说暗合了现代社会的思想潮流:追求个人价值的个人主义,最终在世俗生活的重击下崩溃,精神的萎缩与非理性的膨胀日趋明显。如果说小说前半部分塑造的是对自我价值迷惘存疑的现代人,那么文末指向的就是彻底的荒诞。陈在陪同刘总、张总参观宰羊场时就已经展现出部分的非理性特征:将羊血的图片看成是欧洲吸血鬼电影中出现的画面,给导游蒙上一层不可说的神秘色彩。当陈赶往医院后,他的这种非理性更加明显。在陈所看的世界里,所有人都成了可被食用的水中生物——父亲成为了龙虾,其他人成为独角蟹、鱿鱼、海虹……这让人不禁想起卡夫卡《变形记》中的主人公格雷戈·萨姆沙。格雷戈身体变成了甲虫,但保留着正常人的思维和心理。而在小珂的《龙虾》中,陈虽然保留着人类的身体,但思维和精神业已异化。无论异化的是身体抑或精神,症结都在于内心憧憬与现实世界产生了不可调和的冲突。 小珂借小说揭示了现代社会对普通市民生活空间与精神空间的挤压,但她也并非意要建构一个“完美受害者”形象,而是凭借着女性作家的细腻和敏锐描绘了大多数普通人的生活困境。陈对美好生活的憧憬与生活本身的庸常、隐隐作祟的自信与对自身价值的怀疑,都是现实中人们极有可能共有的矛盾。从这种意义上说,正是陈的这种拧巴、固执、天真,让整篇小说更加真实,每个身处日常琐碎漩涡中的读者读来,都能在主人公陈身上找到自己的影子。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