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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靖媛:作为模型的“碎片”:从重述到重塑

http://www.newdu.com 2021-12-09 《青年作家》 杨靖媛 参加讨论

    关键词:青年作家
    对信息的索求无度,本非今人的罪责。愈渐同质化的生活,愈渐便利却也乏味的日常轨迹,愈渐相似的陈述与告白,向我们长久复刻着生命的甜腻与艰苦。一切都太过雷同,一切也都在迅速地丧失热度。于是,我们不断地向外索取,索取任何能为自己带来哪怕一丁点新奇感的故事,在焦虑中等待一次次饲喂,直至成为被信息豢养的倦兽。
    每时每刻,昼夜不息,兽群似成瘾一般贪婪地吞咽。在地铁上,在工作空隙,在餐馆门前的等位处,在起床睁眼后的一念之间……我们攀附在互联网织起的宏大而又虚幻的网格中,对自己的寄生状态满不在乎,只会为下一秒跌落的信息碎片而疯狂,无论它们是什么。吞下去,继续张嘴,再吞下,再张开……不知满足,不能停歇,业已成为被集体默许的生存姿势。
    集体中的我们,原也不必因此愧怍,或者向从前那个谓之总体性的世界道歉。就迫切性而言,当代人对信息碎片的依赖与农业社会任何一户农人对耕牛犁具的依赖并无本质不同。肚腹已满,精神却愈渐空茫。原来即便身处这样一个算法精密的社会,在内心深处,在彷徨与静谧时,在终日奔波的间隙,我们依然需要感受到生活的起伏错落,需要瞥见山另一面的风景,需要命运的滚烫纹路和一些仿佛可以被故事模板概括出的坎坷曲折来印证,被秩序与方程结构出的生命也仍旧鲜活、仍旧值当来印证,我们并非置身于现实中空,而是与成千上万的同代人在并行一路。
    于是,从听说书、听唱曲儿到看书看戏看电影,到追肥皂剧,再到刷直播与短视频,我们安逸地、欣喜地、不厌倦地享受着他者的讲述,用那些讲述来填补自己生活内部的空寂、刻板与沉闷。或许,科技的发展带来信息获取方式的变化,也一同带来了耐心和毅力的溃退,但我们对聆听与讲述的期待从未改变,对命运的关注与好奇也从未改变(谁能认定爱刷抖音不算一种对他者命运的好奇?)。区别只是,我们聆听与讲述的篇幅,在日趋缩短;聆听与讲述的时间,在日趋加快;聆听与讲述的内容,在日趋零碎。
    即便如此,我们亦无须忧心文学经典中寓居的那个完整世界以及与之相关意义的消散,也无须踟蹰于文学经典是否应当自我革新、下凡从众,以免被信息的洪流倏忽没顶。因为,真正的文学经典所能带给我们的,与那些“信息投喂行为”既有相似,又很不同。我们真正需要从文学经典中获取的,正是它本身恒久而坚韧的生命力与召唤力。纯粹的文学写作,虽然同样以“讲述”为根基,却并非只为了营造一个奇巧故事,也决不只为了应付聆听者的无聊与好奇。无论身逢怎样的时代,无论信息交流方式已被切割成何种形状,纯文学写作都应保持足够的沉静与定力——既对自己的“讲述”功底有充分的自信,不惧大众审评,又心知自己的目的不在于招徕观赏,而是情发于中不得不言,是心灵深处或幽微或剧烈的碰撞所带来的铭刻与宣泄,是成为山另一面恒常的美景,而非仓促的流云。文学经典,以及经典的阅读和写作,由此进入的是一个稳定有序、平和自足的历史与精神空间,不因时代变动或语境变迁而折损自己的力量。
    纯文学写作(如果它当真以一个具体形式或特定标准而存在的话),不仅不必视信息爆炸时代或碎片化阅读语境为危险与阻碍,反而应当对这样的时代和语境保持真诚的兴趣与热切的了解。如今,我们的写作最匮乏最亟须的并不是技艺上的鼎新,不是读者一时的趋之若鹜,甚或也不是观念的突围,而是一种扑面直来的新鲜感与创造力。这种新鲜感和创造力无法单从文学内部掘出,必须结合外部的能量,而所谓的信息爆炸或碎片化阅读,恰恰是一股不设防的力,以此撕开一道缝隙,让外界的、世俗的、芜杂的、喧嚣的、偏执的、浅薄的等等一切声音渗入、钻入、涌入文学内部,成为经验一种。
    放眼我们的生活环境——囿于技术与规则的社会,日渐陷入由习惯、效率、概念和程式化带来的固有氛围中。我们虽有幸未处于政治动荡、时局翻覆的年代,也免于遭受战争暴乱的强悍倾轧(2020 年以降的疫情已显见为一个难得的思维与情感触发点),但太平安稳之下,文学又该向何处求新求深求变求破?若一味埋头自故纸堆中寻素材,亦难避免重复和熟悉感,对讲述方式与角度的要求也必越加苛刻。所谓“内卷”的时代,是表象的平和泰然中挤压了千言万语、折叠着千沟万壑的时代,避开了战事、灾荒、赤贫等极端困境的人们,纷纷将视点溯回心灵内部,专注地失落于经济窘迫、社交障碍和灵魂孤独——而这很可能成为比外部灾难更加残酷的精神杀手。较我们更早面对此境的20 世纪西方文学,历经层出不穷的理论革新与技艺探索之后,终于将当代文学写作推到了一个似乎难以为继、难以创新也难以出现大幅度转向的高度。
    于文学而言,“向内”越深刻,愈是狠厉见骨,或也愈显狭窄枯陈。这一时刻,“碎片化”会否恰恰成为抵抗同质化、突破日常相的那一瞬蝴蝶振翅?纷涌的碎片,是时间的残肢,是欲望的展陈,更是时代的微观模型。它们零散、跳脱、紊乱、新鲜而不可控,它们辐射多面又不拘于任何一面,它们作为内容被不断地重述,同时也作为形式完成自身的重塑——在此过程中,它们具有了创造的可能。
    
    时间的残肢:重述认知
    今日眼所及、耳所闻、口所述之碎片,不外乎是时间的一截截残肢,是旧事的断面,是回忆的无数次切角。不停地逝去也意味着不停地残留,不断地消失也意味着不断地重复,所有的碎片——你阅读的、写下的,一时想起或又遗忘的——在时间面前都无所谓独特或珍贵,它们只是属于它,和所有人自以为隐秘怀揣的碎片一样,属于时间、归于时间。
    因此,作者们或许皆已心知肚明:大部分写作的实质,都只是在对生活、对前人既有的认知进行无数次复述。他们所期待的,至多是某一刻运气降临,终于在重复的操劳中实践出某些技艺上的新质。好在,重述始终是必要的,时间的残肢本就是在劫难逃的生活之痒与存在之思。时代面孔如何骤变,人们的爱憎欲求依旧能相通。
    当我们阅读《繁花》,阅读《天香》与《长恨歌》,阅读《小花旦》,当我们随意翻开这些作品的任一页、摘出任一段,都能轻松指认出文本所涉的上海气息。这些作品大多舍弃了连贯、完整、脉络清晰的主线叙事,铺满生活与情绪的碎片。但它们正是凭借大量具体、精密、有滋有味的细节描写,唤起或者重新赋予读者对地域文化的认知。有些是熟悉的,有些是不熟悉却可以理解和想象的,而这些从碎片文本中打捞的认知,转又组合成人们对地域文化的深刻辨识与可靠记忆。
    与此相似的还有双雪涛、郑执、班宇笔下的东北。带着更浓厚的怀旧气息与细腻情感,在细枝末节的方言语调、与历史交缠的地名、口号、回忆的叠影中,年轻作者如愿实现了往日重现。
    事实证明,多情的读者对现实主义与宿命情怀向来缺乏抵抗力,相比那些需要更多想象与耐心才能进入的作品,朴素现实与浓稠岁月激起的凛冽温情总是更容易动人心扉。从《平原上的摩西》到《森中有林》,那些被命运倾轧而不发一语的人,那些再不会重来的时光,那些被热血浇灌过却依然冰寒的土地,有着不可否认的感染力和审美意味。人们从那些碎片中识别相似的心事、感慨时代的履痕,转而对人物生出真挚的同情和无言的默契。
    因此,写作与阅读的碎片化,最先完成的是对既有认知随时、随地、反复地重述。有时,这种重述恰恰要依赖于碎片式的表达,依赖倏忽闪过的共鸣与直入人心的细微,而长篇大论与严整规模反倒可能会稀释这种猝然之间的体悟。当然,无论对读者还是作者而言,比起认识和塑造新事物的艰辛漫长,重复接收或讲述既有经验会是相对容易的。
    而“容易”,似乎成为人们担忧碎片化语境的最主要理由。习惯了“容易”的读者,是否再也无法忍耐深度阅读的冗长和严肃?面对这个问题,我们可以试着再往前跃一步,反过来自问:深度阅读,又是否必须是冗长和严肃的?解锁作品最深层次意蕴的方法,是否只有倾尽时力、亦步亦趋这一种呢?可以举一部作品来思考这个问题——想当初,我们是如何阅读《喧哗与骚动》的?我相信,这部作品的结构和叙事方法决定了它拥有很多种阅读线路,你可以从头至尾按顺序读,但更大概率是不会这样读——这有可能是最艰难的一条线路。面对《喧哗与骚动》这样艰涩而奇特的作品,耗费更多时间未必就会解锁更多的意义,有时可能相反,也许在你发现自己努力想拼接的是一个傻子说话的完整时序和正常逻辑那一瞬间,你对作品的妙义理解得最为深刻、最为真实。
    漫长时间与严肃态度,固然是深入作品内部的有效途径,但不再是唯一路径。碎片化阅读语境,似乎已代替福克纳完成了彼时苦心的营造。某种意义上说,20 世纪以来大行其道的叙事学游戏的部分价值,或者说功用,在今天已然被消解。曾经,给读者带来接连惊喜的非线型叙事结构,一层层叙事圈套与故事迷宫,就如电影中的交叉蒙太奇,彻底打乱了时间走向与思维习惯,从而造就别具一格的阅读体验与艺术趣味。但这些散点的、失序的、(看似)凌乱的叙事手段,实际上蕴含了创作者独特匠心与精妙逻辑的讲述技艺,在当今的碎片化阅读语境下被再度祛魅。因为阅读本身,已经变为散点的、失序的、凌乱的,所有文本,哪怕短至一篇短篇小说或者一首诗歌,都难以逃过被碎片化切割、碎片化呈现、碎片化理解的命运。
    于是,任意文本在当下似乎都可以指向诡奇、暧昧、多义、外延丰富。譬如在豆瓣、微博、微信公众号等平台上随处可见的一行行选取自经典作品的段落或句子,或者转引自某位作家不知何时在何本书中写过的只言片语,往往很容易引起读者的共情共鸣,然而其完整作品的意旨或风格可能与这些单独的段落相差万里,作家本人更可能不记得或不认同自己的某一段表述。谁又能说,在这样各花入各眼、东拼又西凑的阅读语境下,世上还有哪一部作品决不能够被套上主旨莫测、情节未卜、风格成迷、叙事断裂等等这些描述呢?同时,谁又能说,在这嘈嘈切切错杂弹的信息声浪下,人们一定不能从中得出一套不同于以往的、有着崭新遴选准则的认知体系呢?
    这样的阅读方式与体验,是不是又意味着人们可以选择自己专属的阅读路径,获取那些自己本就想要的经验。碎片化语境带来的宽容,帮助人们找到最合适自己的阅读节奏,从而以更多的主动性去理解文本、享受文本。
    无须担忧意义的完整性,碎片化直抵了我们的生活现场,它既不能够也并不需要提炼出足以概括一切的宏观经验和抽象精神,它存在的形态赋予了自身表达的自由,也给予它某种更接地气的真实,反倒避免了那些致力于展示时代精神的宏大篇目可能遇上的陷阱——远离现实生活,陷入自说自话的尴尬。
    
    展陈的情感:投射自我
    我们躬身于信息碎片的川流中,掬起水来,看到的却都是自己内心的影。
    林黛玉隔半个院子听到“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为这佳句感慨不已,转又哀伤自怜,而读小说的我们看到黛玉葬花、和泪而吟时,同样心生惆怅,幽幽叹惋。《葬花吟》的创作,兴许便与黛玉听《牡丹亭》后潜意识中的情感投射有关。虽然大多数人只是普通读者,未负咏絮之才,但我们同样热衷于在作品中投射自身情感。于人于己,寻求回音与共鸣;向内向外,渴盼理解和承认。无论作者还是读者尽皆如是,以书写和阅读包裹那些不能熄灭的欲望,那些或许是意料之外的对人世的发现,以及那些发现之后的雀跃和不安——人的孤独与不甘,从来亦然。
    时至今日,碎片化语境让人们寻求情感投射的对象变得太过轻易。一段不知出处为何的文字,一篇公众号写手生产的段子,一个粉丝百万的言情博主杜撰的故事,再到那些比文字更直观的图片、视频、直播……都可以迅速在互联网上收获夸奖与眼泪。文学经典的传播同样借此东风,从《朗读者》《一封家书》到《经典咏流传》《中国诗词大会》,越来越多的经典文学作品是依靠综艺片段实现大范围传播的。人们不熟悉黄庭坚,却可以牢牢记住“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人们对“西出阳关无故人”的名句耳熟能详,却要在聆听曹轩宾的《别君叹》时才感动落泪。显然,用这些短平快的方式传播文学经典,带来的好处会大于对经典价值的折损——让人以最朴素的情感去理解和记忆那些遥远的书写,虽只是皮毛,亦已昭示今人的诚意和努力。
    我们确信,“碎片化”是一个更便于被参观的状态。人的窥探欲常常比表达欲更加强烈。人们喜欢观看他人的生活、聆听他人的倾诉,将他者世界的边角零碎填充为自己的经验世界。只有当表达者的表达越迅速、越直观,窥探者的窥探才能越便捷、越生动。从博客到微博再到短视频,人们不在乎领取到的是破碎的意义,因为他们更需要的是那些情感与欲望的汹涌展陈,以及站在展览台前围观或者直接站上展览台的那份轻而易举。
    因为越来越多的人意识到了“展览”的妙义,习惯了观看与被观看,我们对“碎片”的认识似乎又可进一步:“碎片”既是人们从生活这头巨兽身上剥下的零星血肉,却也是我们精心培养以供他者观摩的花卉绿植。朋友圈里的生活未必是真实的,但那个自愿花费时间精力打造朋友圈生活并将之展览的“我”却是真实的,真实的“我”与不真实的生活,又正在扎扎实实地彼此塑造着。
    谁又能说那些碎片无法指认那个潜在的整体呢?在情感的投射与认证上,碎片已然脱离整体,成为它自己。
    以信息碎片来完成彼此的情感投射,是网络写作的普遍现象。最鲜明的例证就是网络文学中的“追更”。写作与阅读双方不断进行实时交流,随即带来对未完成作品的实时阐释、反馈和评判。“追更”的过程,是一个将共同情感持续激发与延宕、让文本充满新的可能性的过程。这个新的可能性,或许孕育着经典性。
    对读者而言,这一过程区别于传统阅读的最大特点就是耗时漫长且缺乏连续性。它无法一气呵成,一旦开始就必须忍受被动的等待,对后续内容的好奇与期待会构成读者“追更”的初始动力。另一差别是,读者在等待过程中并非无所事事,不像是阅读报刊上的连载作品,对于更新中的网络创作,读者随时可以在文后发布评价、诉说感受、表达理解,甚至就后续内容向作者大提建议。这个过程让读者深度参与了作品的书写与阐发,也因此让作品与读者之间的关系(仿佛)变得更加紧密。面对令人沉醉的优秀创作,读者也会更在意自己的评价是否被作者接纳,自己的建议又是否被作者付诸创作。在牵涉与投入更多精力之后,“追更”上升为比单纯的阅读更复杂的精神实践——关乎情感的深层共鸣与理念的深层统一。
    “追更”让读者更主动,也一变而让作者似乎陷入了被动。无论乐意或不乐意,作者都必须面对读者的实时评价。传统文学的写作过程,作者与读者事实上并无交集,读者不能左右作品的发展,作者在作品完整面世前也无须顾及读者的意见。虽然严肃文学对网文、“追更”或许仍持保留态度,尚未习惯将其纳入视野,但对于长期埋首书桌的传统作者而言,他们骄矜而脆弱的心灵可能根本经受不住那样的洗练——读者的“追更”有时更像是暴风骤雨,泥沙俱下而无从抵挡,肆意的曲解、极端的误会、胡乱的夸赞或者尖刻的抨击,兴许同时存在,作者可能一时间志得意满,冷不防转头又心碎一地。
    甚至可以这样理解,从前那种被动阅读一部完整作品的方式,就好比庄重成婚,而如今的线上“追更”,却像谈一场捉摸不透的恋爱。成婚虽固有其庄重感、仪式感、幸福感,但任谁又能拒绝一场神秘懵懂、令人心旌荡漾的恋爱呢?“追更”的趣味在于“追”,在于等待和猜测,在于读者和作者之间的交流、探讨包括争论,以及由此引发的彼此共同怀揣的对于文本可能性的向往。很多时候,读者的意见会左右作者的思路,而看过新更之后的读者的评价,甚至也会左右作者对自己创作的认知。这种时时被影响且时时等待着被影响的情感,终会渗透进作者接续的写作状态,成为不在场的指认,成为内在风格,成为作品的一部分。
    与此同时,这个读者全程围观并评价、作者在围观中逐步更新直到完成作品的过程,宛如流动的镜像,对现实的种种不确定性,对人的认知、情感与想象所具有的多义性、模糊性乃至对立性,对时代寓意的暧昧与丰富性,也恰好作出了生动的映射。在相互间的情感投射中,文本孕育出更丰富浓郁、变幻不定的意蕴与色彩。
    不过,在“追更”中完成的文学创作,可能从形式上消减了传统文学写作的严肃姿态。作者独立的思考与阐释不再是作品的唯一面貌,而作者和读者相互倾诉、寻求认同的意味更强烈,取悦读者的情况也不同程度地存在。但是,反观“追更”过程中不同观念立场与情感诉求之间暗流激涌的博弈感,不由得我们不自诘——对话,以及对话所指向的那种寻找共鸣的急切感,就一定比深沉的个人独白要粗粝吗?近两年风头盛极的年轻作者萨莉• 鲁尼的代表作《聊天记录》,在社交媒体写作、“千禧一代”写作等喧噪外壳的装裹下,以大量充满现代气息的、琐碎的人物对话和多元性向的人物关系,意在点出与19 世纪的简·爱异曲同工的情感寄望和价值思考,勾画的正是当代简·爱的精神独白。
    因此,碎片式的文本未必不具有整合的、有脉络感的力量。这种碎片化是自然形成的,就像人类的思想和情感本身,也绝非一条直线,而是断续起伏、高高低低、悠转盘桓。外在状态的变化并不影响其本质的天然、完整和自洽,甚至顺应且呵护了这种本质。当作为情感展陈的碎片能够激起普遍性的共鸣,映照出由个体到整体的寓言般的命运,也就完成甚至升华了自己的使命。
    
    拆解的模型:重塑想象
    在碎片化传播背景中,重复述说是如此轻而易举,即便要添油加醋或移花接木,也可在信息的汪洋大海中肆意截流、尽兴拼凑,从而完成一个老故事向新故事的摇身巧变。但是,重新塑造却是何等艰难,它要求作者手握着与他人无异的熟稔经验,却捏出让他人惊奇的崭新形状;要求作者不再把碎片视为写作素材,而是以碎片作为观察路径和探索方法;它要求作者超越对认知的重复与情感的投射,而是想象——想象每一块碎片就是时代本身,是被拆解的微观模型。
    在无数个微观模型中,我们不再寻找整体性,而是提炼这个时代独有的、偶发的、动荡却又极致的规律。我们已经发觉,这个时代是由无尽的碎片堆砌而成,但在这种堆砌中,其实并不必然蕴含着“整体”这个前提。因为堆砌的过程本就是动态的,是变动不居和神秘莫测的,未必会有一个唯一的、永恒的存在。因此,碎片并不等同于整体分化,亦不意味着“整体性”因为表面的拆分而被毁坏。
    直到此刻,应当没有人再将时代的真相等同于时代的全貌。只因“真相”对每个人而言并不相同。在所有宣称要记录时代的作品中,人心才是仅有的真相,再多与时代有关的风貌、质地、认知与情感,最终指向的都是时代卷裹下的人,是人的精神与命运,是人对时代的赋予、反馈、热爱和忍耐。如果将“人”写薄了、写假了、写坏了,都可能是对时代的错认或偏离。
    如刘心武的《邮轮碎片》,是老作家在今天理解和应对碎片化语境的尝试,但尝试的结果似乎并不明朗。故事碎片如天女散花般纷扬落下,力道、重心、视角朝四面八方散去,很快归于沉寂。这种讲述方式的轻盈与断裂,和刘心武试图回顾的沉重历史存在天然的龃龉,难以拼贴出一致的效应,“碎片”作为特意采取的形式表征,显出一丝尴尬和无力。
    更大的问题在于,对碎片化形式的精心营造,不仅让文本变得破碎,更可能让人物显得破碎。八个家庭,纷纭人物,每一个都用力去刻画,却每一个都不够深刻和立体。他们形形色色,各不相同,人物和故事的设计感、功能感都很明显,相互之间却未产生让读者真正悸动的关联,所有的联系都是生硬的巧合,是用心的、滑溜溜的经营,而非生动的、毛茸茸的想象。
    本质上,作家借助这些碎片完成的还是一段完整、常规并不新颖的叙事。文中的个人化经历,真切反映着作家本人的情感,对时代的理解与回溯,也仍停留于记忆的爬梳。他讲述的一切,是生活中有真实原型甚至实实在在发生过的,也恰因此,妨碍了作品超越现实、重塑现实。
    契诃夫的《海鸥》,却仿佛一场先知先觉的写作实验——同样是寥寥数个关系错综且各不相同的人物,同样是好似随机截取的生活片段,没有开端、发展、高潮和结束——但《海鸥》更贴近生活本来的样子,没多少戏剧性,没有专程设计的封闭环境和精巧结构,一切对话和场景都像是偶然发生,与日常生活的琐碎相一致。它淡化了时间概念,放弃了对“时间的残肢”这一最基本模式的着意建构,也恰恰因此超越了简单的认知重述和情感投射,实现了戏剧叙事方法和人物的重塑。
    《海鸥》里的人,像是同一模型的不同切面,他们每一个都是海鸥,又每一个都不相同。站在不同角度去观看,会理解懦弱,也会敬重坚强。
    刘心武起码做出了尝试,而更多更年轻的作家,似乎趋于保守稳重,并不打算去直面碎片化语境的本质和根底。
    我们关心的是,(如果必须要抵抗的话,)为了抵抗或应对碎片化语境,今天的文学写作都做了哪些努力?可曾对碎片化语境本身进行过深入书写,或索性以此为路径,去探究这个时代背后的东西?写作者自己如果对“碎片”这一时代特征未曾有深刻的思索体认,又如何在这样强大的时代属性面前检验自己的“纯文学”理想?我们关心的是,文学应该如何完成对碎片化语境的理解与讲述,在这个话题和观点已如喷泉般喷涌四溅的时代,作家如何保持激情与理性,坚持对意义的洞察与深掘。
    尝试将“碎片”视作微观模型,或许就不必再试图代表时代(谁能够代表?要写得多么宏大才能够代表?),而是径直去触摸时代根部的逻辑。触摸时代逻辑的方式显然不局限于面貌的还原,就像“同时代人”反而是与所处时代主动隔开一定距离的人一样,把握时代逻辑未必要依靠工笔细描,描得越细反倒越有限、越不全,甚至可能越偏颇。能提炼时代的笔墨有可能是纵笔横陈的、不提要求的、不谨慎的,却是活跃而精准的。
    所以,反映碎片化时代的文学就要使用碎片式的写法,或为了回应碎片化阅读语境,着意将长篇写短、短篇切碎、三页以内出高潮吗?不。洞穿碎片化时代背后那个仿佛支配了所有人的信息迷宫,洞穿被困在数据链条下的人对捆绑物的依赖,洞穿人在现实中的软弱、匮乏、分裂和人际关系的疏离、怪诞、虚伪,洞穿在物质中得不到满足的人纷纷向虚拟时空寻求宽慰直至不再走出幻梦的庞大景观……这是碎片化时代的逻辑。
    若是放弃触摸逻辑,仅仅是营造和模仿表面的碎片感,则反倒可能离时代真相愈遥远。就好比作者仔细切割着一块事先烤好的蛋糕,将每一块切得匀匀整整,但你吃进嘴里会发现,蛋糕无论是切得匀与不匀,甚至无论切或者不切,对于蛋糕的滋味其实并无改变。对碎片形式的刻意临摹,并不能带读者去往更富想象力的空间。
    即便“碎片化”在当今任一领域都成为普遍状态,也并不说明人们就不渴望完整,更不说明这已然是一个前人经验完全无法覆盖的世界。我们显见的是被那些由技术进步与资本掌控带来的惊人的“时代性”击散了,但关乎人类普遍和共同情感的书写仍可以迅速将我们凝聚起来。共同情感的背后,是人类最弥足珍贵的理性与记忆,而文学作品但凡能提供这种理性、这种记忆,便如折射整片晨光的露水,愈微小,却愈整全。
    譬如茨威格。我以为他最好的作品并非那些蜚声文坛的旖旎小说,而是传记文学《三大师》和绝命之作《昨日的世界:一个欧洲人的回忆》。因为在这两部作品里,他置放了自己对所处时代最刻骨的洞察与最深沉的情感,哪怕它们在当时看起来是那样格格不入,或者不足道之。事实证明,他对那个时代全部的炽爱、悲悯乃至绝望都有着比当时流行的观念和思想要深远得多的力量。尤其《昨日的世界》,他絮絮叨叨、零零散散地细数了一切他在逝去时代珍藏的回忆,而对于当下风起云涌黑云压城般的现实,他毫不犹豫地表达费解、愤怒与痛惜。他自命为不合时宜,但今天看来,他反而是以赤诚和勇气真正去面对了自己的时代,并指出时代面孔上那一个个可怖的疮疤。
    在他隔开一个世纪的文字中,我们依然可以找到适用于当今世界的冷静判断。任何一个时代,无论是战事流离还是繁花似锦,都可能遭遇来自人性狂热与迷癫的困境——昨天困住我们的是战争,今天困住我们的则是信息爆炸和物欲横流,而他那些不符合当时潮流的阐释,让后来者能够对时代、对历史、对艺术抱有更多的宽容、诚恳和谨慎。
    无论如何,从前那个拥有统一时序和渐进步调的世界确已瓦解,怀旧的茨威格们或许终难适应这样的现实。但正是在这个对完整意义不断肢解和分化的世界上,出现了众声喧哗与百花齐放,也出现了破釜沉舟与绝处逢生。我所相信的是,碎片化时代之于我们,正如从前的任一时代之于从前的任一个体那样,是最好的,也是最坏的,是无从拒绝的,也是不可替代的。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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