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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劼:老祖宗的牌桌阴影

http://www.newdu.com 2021-08-11 爱思想 李劼 参加讨论

    
    
    如果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道出了历史的死亡形态的话,那么“优汰劣胜。,适者生存则是这种历史的筛选法则。所谓物竟天择在此不是以择优而是以取劣作为历史的袁败命运。早在西方学者发现淘汰精英留取平庸的帕金森定律之前,《红楼梦》便鞭辟入里地刻画出了这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退化论景象。只是这部伟大的小说不是把这种景象归结为什么定律,而是诉诸老祖宗的牌桌阴影。
    毋庸置疑,无论从哪个角度讲,老祖宗贾母都不是邢夫人王夫人式的庸妇,而是王熙凤那样的强者,并且在过去有着比王熙凤更加辉煌的经历,见过更多的世面,拥有更为丰富的理政经验;不同于王熙风的生逢末世,她施展才能的当口又正值家族鼎盛时期。与王熙凤一样,贾母也具有豹的敏锐和豹的尖利连同豹的力量,遗憾的只是,这一切都在她那张心爱的牌桌上被磨平了,消解了。贾母的牌桌是享乐的象征,也是败落的景观,同时又是解读中国社会政治的密码。小说出示这张牌桌无论就其概括性还是预见性而言,所蕴含的历史信息都不下于薛宝钗形象。正如薛宝钗的生存策略凝聚了中国历史的道德信息一样,老祖宗的牌桌隐喻了人们可以在《资治通鉴》那样的史著中窥见一二的宫廷内幕。中国历史的有趣在于,人们把男女间的愉悦之情整饬得十分严肃,以致刻板到了一对新婚夫妇走进洞房后居然不知该怎么操作夫妻生活;相反:统治者们又把十分严肃的理政治国之类的国家大事弄得相当轻松,宛如牌桌上的嬉笑,并且伴之以活泼生动的语言;如此等等。或许正因如此,读者才看见《红楼梦》中那张牌桌的种种风趣,一会儿是王熙风的妙语连珠,一会儿听见贾母的哈哈大笑。基于这样的快活,小说有了对比强烈的回目:享福人福深还祷福,多情女情重愈斟情。
    正如《葬花辞》、《五美吟》、删e花行》等杰作是多情女的倾诉一样 老祖宗的牌桌乃是享福人的产物。而且正如家族的象征是贾母,贾母的象征则是牌桌。如果说牌桌上有什么政治的话,那么则是享福的政治;如果说牌桌是贾母的享福物的话,那么贾母则又在这种享福中败落和衰老;如果说贾母象征着奇妙的中国历史,那么牌桌则跟贾母同样的奇妙。阅读《红楼梦怀读懂贾母的牌桌,就好比走进一座迷宫始终没见到谜底。
    其实,撇开贾母的享福人形象,这位老祖宗确实有着胜过王熙凤的精明强干和沉稳老练。中国人所谓人精者,大概指的就是这样一种老人:丰富的阅历,良好的教养,清晰的头脑,过人的聪明,外加些许人情味』乙。相形之下,王熙凤的才能虽然出众,但比之于贾母在人情世故上的炉火纯青毕竟显得粗糙鲁莽,过于显山露水。
    有关贾母的理政风采,此处仅举她对贾政笞子事件的处理为例,便可窥见一斑。贾政笞子,虽系父子冲突,但无论在笞挞者还是被笞者之间,都绝无和解余地。一方有充足的理由,一方则是老!祖宗视同心肝的宝贝孙子。这在一个蛮横的家长,也许会跟儿子闹得不可收拾;而在一个平庸的祖母,又可能除了像王夫人那样痛哭外束手无策。但贾母毕竟曾经沧海?她摇头喘气地穿过一片哭声,直奔现场,对贾政的躬身陪笑,一句话便把他逼得跪倒在地:“你原来和我说话1我倒有话吩咐,只是我一生没养个好儿子,叫我和谁说去!”及至贾政指出光宗耀祖的理由辩解并以此表示贾母言重,贾母作了如此绝妙的反诘;“你说教训儿子是光宗耀祖,当日你父亲怎么教训你来着:”联系前面那句“我一生没养个好儿子”,老太太此话使贾政狼狈之极;因为不仅推翻了他笞子的全部理由,而且笞子本身由理直气壮的家教变成了不无滑稽的笑柄。问题的焦点从贾政的要不要教训儿子被一下子转到贾母的如何教训儿子,并且由此再深入到教训者当年的受教情景,从而令人自然联想到一个即便受到良好家教的人,如今成了父亲后也并没有能够以同样良好的家教教训儿子,更何况这种笞子会给下一代造成什么后果。也即是说?问题不在于你贾政要不要管教儿子,而在于你能不能管教以及你配不配管教。至此,贾政已经全然被逼入死角,但老太太并不就此罢休,又让人备轿要带宝玉母子离开,又对王夫人说,你现在疼儿子,将来儿子大了也未必想着你是他母亲云云,直说得贾政不住叩头,说自己没有立足之地了。结果又被贾母扎扎实实地说了句:“你分明使我无立足之地,你反说起你来1”直到最后贾政后悔莫及地乖乖地跟着被抬去贾母房内的宝玉进去向贾母陪罪劝慰,老太太也放出一句宽解他的话来:“儿子不好,原是要管的,但不该打到这份儿。”其实,贾母想对贾政说的也不过是这么一句话,但经过这样一番周折再点出,不仅在迂腐顽固的贾政身上十分生效,而且让贾政口服心服,进而让贾府上上下下口服心服。既立威又在理,既具泰山压顶之势,又不失雍容华贵风度。这种治理家政的风采不仅为一般中国母亲所望尘莫及,也同样值得许多·中国政治家们领略一二。
    当然,贾母的理政才能在识人用人上也同样不入俗套。她选定风姐作为家族事务的管家,虽然不及她那么从容老辣,但着实是个虎虎有生气的凤辣子。同样,她以鸳鸯为其身边的人,也可谓慧眼独具;相比王夫人身边的彩云彩霞之类丫环,出类拔萃的鸳鸯绝对是个难得的人才。即便是宝玉身边的晴雯,也是这位老太太当年一跟看中后留下的;而且再配上袭人,一个美丽,一个温柔,德才兼备,可见老祖宗对爱孙的关怀绝不带有丝毫老眼昏花。在以后来到大观园的那群姑娘之中,老太太也能一眼就认出薛宝琴的超凡出众。虽然她对探春的评介不如薛宝钗,但有一次王妃们要见贾府小姐,除了宝钗黛玉,贾母特意关照,只让探春一个出来。至于这位老祖宗对贾宝玉的溺爱,也可说明她的眼光比之别人确实敏锐明亮。虽然小说在二十九回中是借张道士之口引发出这一秘密的,但贾母的那句感叹却将这种爱心的缘起表述得清清楚楚:
    “……我养了这些儿子孙子,也没一个像他爷爷的,就只这玉儿还像他爷爷。”
    贾母的这种灵性同时又在同一回里神前拈戏时对贾氏家族的命运的领略中得到映证。对头一本汉高祖斩蛇起首的故事所隐喻的荣宁二公开基创业,她不以为奇;对第二本《满床笏》隐喻的富贵瞒堂,她表示“也还罢了”;但听得第三本为《南柯梦》时,她“便不言语”了。正如元春高高在上,洞若观火,贾母于命运的领略也是一‘点便破。在对家族命运的感受和对贾宝玉的另眼相看上,贾母是与元春、凤姐、探春她们有相通之处的。她的趋于平庸和没落缘自,于她那无休无止的享福追求。
    如果说贾母是整个家族的最高权威和家族象征的话,那么她也同样象征和体现了这个家族的衰败和沦落。正如财迷一生为财昕累、情种一生为情所苦,贾母这个享福人老来被福气追逐得气喘吁吁;尽管这种福气是为许多中国人尤其是一些中国妇女所十分羡慕的幸运,但毕竟是“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可以说,从贾珍贾琏的骄奢淫逸,到贾敬的炼丹、贾赦的荒翠、贾政的迂腐,最后追嗍到贾母的享福,正好构成一幅完整的上行下效的家族衰败图。而这正是精明老练的贾母之所以走向昏庸的重要原因,也是贾母形象相对于她的灵性智睿的另一侧面。
    有关贾母的享福,小说有大量的描述,诸如无数的欢宴、团聚。出游、看戏,厅堂上小辈们没完没了的承色陪坐,还有王熙凤随时随地抛出的戏谑礼花,连同刘姥姥的凑趣逗乐,即便清纯的大观园女士L世界也屡屡成为贾母的赐福之地。然而,所有这些福事之中,址意味深长的当数贾母的那张牌桌。
    这张牌桌的微妙之处在于,它既不像贾珍贾琏们的赌桌那么龌龊,全然体现吃喝嫖赌的一个赌字;也不像探春弈棋的围棋桌盘那么清高,宛然一派清明俊逸之气:而是笼罩在一种看上去喜气洋洋的清福之中。尽管按照中国人的心理逻辑,老来享福乃理所当然,但有一种生气却恰恰在这样的福气中慢慢地消逝了。比如敏锐的眼光,非凡的见解,出众的才能等等。因为这张牌桌按照贾母的·享福原则不是张扬而是消解了斗牌过程中的竞技性,牌桌上除了贾母之外的三个成员全都是心照不宣地共同成全贾母取悦贾母的陪客。假如牌桌上有什么胜负输赢,那么贾母则是永恒的赢家;假如牌桌上有什么欢娱,那么贾母则是首要的乐者并且享受其中绝.大部分欢乐;假如贾母过去曾有过胜干王熙风的种种理政治家的风采的话,那么这种风采就像冰山融于春日一样地消融子这一片懒洋洋的福气之中;假如在神前拈得的那三出戏象征性地勾勒了贾氏家族的兴衰过程的话,那么贾母的这张牌桌所意味着的正好址对应于《满堂笏》的享受以及在享受中走向败落的阶段。这种败.落就生命运动的角度而言,颇类于从战争到竞技、从竞技到体操卜从体操到保健、从保健到休养、从休养到弥留之际的层层递减;而就历史生命的消长角度而言,则好比西方古典文化历程从荷马史诗时代到伯里克利斯的鼎盛再到亚历山大开创的希腊化时期,最后终结于罗马帝国的骄奢淫逸。在此,贾母的牌桌所刘·应的是罗马帝国的末日。所谓老年人的福气,与青年人的放荡原是形异质同的同构物,都不是精神性的创造,而是物质性的纵欲。或许正是这种同构性,使贾母在听到孙子的放荡时相当体谅地说道:“什么要紧事!小孩子们年轻,馋嘴猫儿似的,那里保的住呢?从小儿人人都打这儿过”。也正是这种同构性,使贾母很准容忍男女之间只有精神情感意味的情爱故事,认为那些故事纯属瞎编,“左不过是些佳人才子?最没趣儿”,把闺阁小姐弄得鬼不成鬼,贼不成贼云云。从某种哲学坦论上说,贾母实在是个相当彻底而且坚定灼物欲主义者。
    这张极尽享乐的牌桌,同时又象征着中国有福气的老人之于自身福气的一种天长地久的庆典,它对应于中国文化在下层民众中大红大绿的喜庆方式,诸如舞龙耍狮、踩高跷、打腰鼓之类,充分表达出刀榊欢乐的物欲主义内容。有关这种欢乐的唯物性质,小说特意通过凤姐在牌桌上的说笑点明。贾母说:“我不是小气爱赢钱,原是个彩头儿。”风姐说:“姑妈瞧瞧(此处改为读者瞧瞧也可———引者按),那个里头不知玩了我多少去了!这一吊钱玩不了半个时辰,那里头的钱就招手儿叫他了。”贾母说她不是爱赢钱是真话,因为她要获取的只是赢家的快乐而不是所赢之钱,但凤姐说贺母玩了她很多去了也是实话,因为那一吊吊钱便是凤姐奉送给贾母的一份份娱悦。如果说钱是身外之物,那么这脾桌上的输赢之钱则是身内的享受;钱的输赢是享受的形式,物欲的快感是享受的内容,而贾母的所谓福气,则是没完没了的物欲快感的无休无止的?实现。 ;
    随着这种福气的越来越重,贾母的灵气越来越少,从而才能也越来越不济。相比于训斥贾政笞子时的气势磅礴,老太太在处理鸳鸯事件上有点中气不足,发怒发得盲目,威而乏理;教训儿媳邢犬;人又失之分量,使之口服丽心不服。结果,不仅探春进来纠正她的偏颇,致使她不无尴尬地叫宝玉代为认错,而且邢夫人出了她的房;门后又照样不思悔改,还责骂儿子贾琏办事不力,对贾赦不孝。至-此,读者也许正该问一声,贾母老矣,尚能饭否?当然,这种因物欲;主义享福而来的心力衰老及其危害性并不仅止于贾母本人,还殃。及整个家族尤其是大观园世界。
    正如贾母是牌桌的缘起一样,王夫人和薛姨妈是艘桌阴影的投射音。以这对姐妹的平庸,倘若要耍弄政治手腕绝对不是贾母的对手。但平庸者顺从以及投其所好的天性和本事却正好成全了她们:而且这用在一个垂暮的享福人身上恰到好处,更不用说她们为自身谋利钴背景正好处在家族走向败落的当口。大凡一个时代越是趋于没落,平庸之辈越能显出其平庸特有的优势。亚历山大一死,他的帝国马上被三分天下。然而假如他寿命很长,而他的将军们又想瓜分他的帝国:那么与其背叛他与他开战,不如顺从他让他享福,
        
    
    
    让他纵欲,将他淹没在物欲的汪洋大海之中。在历史的史诗时代,所见者皆为英雄与英雄的搏战,诸如中国历史上的春秋战国,茫马史诗所描绘的阿喀琉斯与赫克托耳;然而历史一旦陷入没落的泥潭,政治上泛滥成灾的便是宫廷阴谋、政变黑幕;这种绵羊走狗之于豹子的悄然绞杀,不再是英雄交手,而全然是小人得志。一部《红楼梦》所叙最为阴毒的小人,既不出自丫环仆人,也不见于官场宫廷,而就是这对坐在贾母牌桌上充当陪客的王薛姐妹;相形之下,贾雨村不过是典型的须眉浊物,赵姨娘则过于粗鄙毒而不阴,唯有王夫人薛姨妈才真正体现了绵羊的阴毒。与大观园内的袭人和薛宝钗对贾宝玉的规劝相应,在贾母的牌桌上,小说出示了王夫人和薛姨妈对老太太的顺从和在陪笑掩护下的包围。这种包围的动因,乃是在于姐妹俩的共同利益:扫除一切障碍,促成金玉良缘。这在王夫人是从媳妇到婆婆的理想阶梯,在薛姨妈是倚势贾府的最佳途径。利益上的如此高度一致,使这对姐妹有着频繁的私下往来,为此连地们进出的那扇小门都成为整个贾府中唯一的不落锁之门。也是这种利益上的默契,使薛姨妈一见宝玉造访,连忙像儿子一般搂入怀中;同样又使刁三夫人和薛宝钗有着婆媳般亲密的孪谈?即便是失手杀人的罪孽感也会在这种交谈中获得释然。
    当然,小说的高妙之处在于,将她们在牌桌上的种种作为全然推入侧写暗喻的叙事空白:以一种不可言传只能意会白》方式,由读者自己领会。比如有关薛姨妈和王夫人在牌桌上的承色奉陪,小说不作任何直接描绘,而将大量的笔墨诉诸风姐的取悦,只是偶尔似乎是很不经意地漏出一笔,让读者揣度她们在牌桌上的光景。当凤姐得了鸳鸯的暗示,假装说要顶下一张牌而朝薛姨妈打出冲牌时,薛姨妈立即笑道:“我倒不稀罕他,只怕老太太满了。”可见,比之于凤姐的咋咋呼呼,薛姨妈才是牌桌上的真正高手,至于工夫人,更是一个闷声不响的大赢家,当然她所赢得的不是脾桌上的一吊吊钱,而是她在家族中的切身利益。
    这张牌桌开初时也许不过是出于贾母的享福动机,而且人员也未必如此固定:贾母、凤姐、王夫人、薛姨妈,从宝玉有一次撵它钗去玩牌的细节上,可以推想宝钗也曾上过桌。既然宝钗都可能上去,那么其他人诸如邢夫人、尤氏等等,更是可想而知。然而牌桌上玩着玩着,人员便逐渐地固定起来了。尤其到了鸳鸯事件爆发时,邢夫人只有在一边站着的份儿,丫环们不用吩咐便出去把那个固定搭子薛姨妈死活拖了来。尽管薛姨妈固作推却之状,但她心里却绝对不愿意让别人替代她的空缺。有一次贾母偷偷地溜到大.观园内享福,不一会儿,薛姨妈便得了消息跟了过来。对王夫人和薛姨妈这种形影不离的跟随奉承,贾母也许也产生过疑窦。鸳鸯事发之际,她曾怒气冲冲地对王夫人道:“你们原来都是哄我的!外头孝顺,暗地里盘算我!。然而,不知是贾母享福享得太多的缘故,还是因为王夫人在贾母面前显得太孝顺,贾母最后对王夫人的印象依然如故,用她自己的说法则是:“可怜见的1不大说话,和木头似的。”这个形象与宝玉身边的袭人或日王夫人跟前的宝玉身边入,可谓何其相似乃尔!
    如果说贾母的评语“和木头似的’无意间道出了王夫人的平庸,那么小说也同时借此写出了一个平庸者在长辈或上司面前的顺从优势。事实上,无论是王夫人的平庸还是她的残忍都源自于;地那种生命状态:“和木头似的”麻木。她的这种麻木和贾政的迂腐正好天造地设。读者毋需任何考证便可想见这对夫妻在情感生活上的了无生气。这种状况造成的压抑,在贾政可以通过小妾、请客甚或将儿子痛打一顿得以发泄,但在王夫人却只有以吃斋、念佛、拜菩萨来解决没有好好抒发的心理能量。作为一个女人,她形同木乃伊:虽然是个有夫之妇,但形状却同李纨相差无几;作为精明强干的婆婆座下的一个儿媳,她则即便再有想法、利欲之心再迫切也只能作一味顺从以示孝敬的可怜相;而作为一个贾宝玉的母亲,她更是活得战战兢兢,不知道这根她唯一可依靠的拐杖什么时候·突然折断,致使她在家族中一落千丈。这种死而不僵的生存状态,将王夫人塑造成一个心灵空虚、情感麻木,除了着眼于自己的切身利益从而费尽心机什么都做不了的庸妇。她的麻木不仅表现在一挥手打死丫环的残忍上,也同样体现在宝玉挨打那会的痛哭中,因-为她的哭泣不是朝向宝玉而是朝向自己的;她不是哭宝王挨打而是哭自己只剩了这个命根子,要是先前的那个儿子还活着,这个孽障就不会使她如此伤心了。出于这样的麻木连同利益上的恐惧,王夫人成了林黛玉和晴雯们的死敌,而且敌意之深绝不下于薛宝钗和袭人。
    小说虽然没有直接展示王夫人与林黛玉的冲突,但从王夫人对晴巩的极端憎恶上完全可以想见她对林黛玉的态度;因为她对脂雯形象的描绘正是“水蛇腰,削肩膀儿,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的”;更毋需说,袭人在向她告密时所告发的核心材料便是林黛玉和贾宝玉的爱恋。这个子日里在贾母跟前“木头似的”女人,一旦涉及扫除金玉良缘道路上的障碍,不仅心狠手辣,吃相难看,而且极其工:厂心计,做得密不透风,滴水不漏。抄检大观园一举,在王夫人早存此心,只待时机一到,势在必行。然而,大观园毕竟又是元妃降旨之园,贾母享福之地,顾忌到这一层,她不得不谨慎行事。为了对贾母封锁消息,她首先把凤姐找来,以绣春囊为由,将这个最可能向贾母透风的凤辣子着力镇住。其次,她又请来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与凤姐共同执行抄检。此举既利用王善保家的监督凤姐,使之不得有误,又让:邢夫人与她共同担当了抄检的责任万一贾斗风闻此事怪罪下来,她不至于独自一人承担。可见一个庸妇再平庸,在进入切身利益搏杀时,却有着本能的狡猾和阴险。相形之下,干日里那么张狂的凤姐此刻显得多么可怜,几乎刘过来成为“木头似的”了。至于王夫人在怡红院里的那番威风,更是叫凤坦黯然失色。一个成天吃斋念佛的慈面太太,此刻突然拿出了惊人的杀伐决断,将大观园中的少女们整治得七零八落,遍地狼藉。真不知贾母见了王夫人这付校样,会作何感想。遗憾的只是,这位老太太不仅被严严实实地瞒过,而且听了王夫人的一番汇报后,稀里枷涂地赞同道“这是正理,我也正想着如此。”她虽然对晴雯一事有些疑惑,但王夫人三言两语便使她完全信服,使她不住表示“原来这样,如此更好了”云云。在王夫人的这番作为面前,读者不难想见地在牌桌上对贾母使用的孝顺功夫,也不难体味《资治通鉴》之类中国史书上所记载的种种宫廷故事。
    当然,这种功夫在薛姨妈身上也毫不逊色。这个女人的平庸不足在贾母跟前表现出来的,而是被小说在她面对儿媳的凶悍泼辣时揭示出来的。但这个女人在牌桌上使用的功夫则如同王夫人一样,也是由小说通过侧写暗示给读者的。在王夫人毫不留情地除掉林黛玉的副本形象、晴雯之前,薛姨妈慈容满面地抚慰了在婚姻前景上业已处于绝对劣势的林黛玉本人。这种配合不说天衣无缝,至少相当默契。细读小说“慈姨妈爱语慰痴颦”一节,令人联想起的相同情景不是《西厢记》或者《牡丹亭》中的哪个段落,而是《左氏春秋》中的“郑庄公戒饬守臣。,不同的故事,同样的秘密:得了便宜还卖乖;只是郑庄公卖乖是得了别国的疆土,薛姨妈爱慰对方是将要得到自家的利益并且同时将把对方置于死地。如果说中国历史白先秦到明清育什么进步的话,那么这种进步则在于早先为君王所具有的玫治韬略此刻成为一个妇道人家本能地拥有的人际手段,并且同样发挥得淋漓尽致。
    除了爱慰,薛姨妈对林黛玉的特别关怀还见诸她的进孙潇湘馆,尽管小说对薛姨妈的这一进驻写得相当含蓄,并日为之找丁十分体面的理由,但这种体面之举毕竟紧跟在“慧紫鹃情辞试莽玉”的轩然大波以后,宝黛爱情由此已经全然公开,读者怎能不把j比举读作家族领导阶层对公开了的宝黛爱情作出的反应呢?在初始表露的宝黛之情面前,袭人尚且又惊又怕;更何况在公之于众的木石前盟面前的王夫人和薛姨妈。即使贾母,此刻一面将宝黛之情冷冷地定性为一句玩话,一面见了薛姨妈进驻后的光景“十分喜悦放、b”。所谓雄心当然意指不放心,而贾母对林黛玉的不放心除了那句玩话还会有什么?进而言之,此事连贾母都不放心,王薛二位太太岂不心急如焚?把木石前盟的公开亮相写得波澜壮阔,令人回肠荡气;把薛姨妈的进驻仅作淡淡的交代,并且将其背景仅关涉贾母的反应,点到为止;这是小说在叙事上的高明之处,但读者却不能只沉浸于情感的波涛,而把淡淡交代的进驻潇湘馆漫不经心地读过。因为联系到“寿恰红群芳开夜宴”一回中薛姨妈打发人来接黛玉的细节,薛姨妈的坐镇实在意味深长。其深意一如宝玉刚;刚闹得天翻地覆,薛姨妈立即前去抚慰黛玉,去得及时,慰得老练。正如小说在抄检大观园一节中酣畅淋漓地揭示出王夫人的真面目;一样,在。爱语慰痴颦。一回中维妙维肖地刻画了翻云覆雨的薛姨·妈。相比之下,也许林黛玉全然沉醉于爱潮之中,居然显得那么天真,被薛氏母女哄骗得晕头转向。好在她身边的紫鹃依然那么聪敏,一句话问得薛姨妈差点露了马脚,结果不得不以近乎耍赖的俏老卖老方式搪塞过去。但问题是,这么世故圆滑的一个女人,在贾母的牌桌上奉陪时会老实么?小说不断地写到贾母见了薛姨妈感到喜欢,见宝王刚从薛姨妈处来感到喜欢,见薛姨妈跟进大观园来陪伴感到喜欢,见薛姨妈把黛玉照管得妥妥贴贴感到喜欢,如此等等。王熙凤赢得老祖宗的欢心是她出众的才干,那么薛姨妈让老机宗如此喜欢又凭什么?相形之下,王熙风难道是最善于讨得老祖宗欢心的人么?当然,问题最后可该归结为:薛姨妈勺什么要让贾司:感到喜欢?总不至于仅仅是上了年纪的老女人之间的息息相通吧。
    至此,老祖宗的牌桌阴影可以去蔽亮相了,当老太太在牌桌上—味赢得快乐一味享福时,旁边奉陪的太太和姨太太却不声不响地用福气将她裹得严严实实,从而获得了实现金玉良缘的一张关键性王牌,或者也可说,铲除了王薛家族联姻道路上最大的一个障碍。残酷的厮杀全然在一派说说笑笑的气氛中进行,不见血污,没有刀光剑影,甚至连剑拔弩张的紧张都不曾出现。贾母偶然发了一次脾气,马上因为不近情理而消解得千干净净。其实,贾母对王夫人的这种疑心突起,与宝玉在梦中突然喊出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是有异曲同工之妙的,可惜的是贾母福气太重了,致使这点灵光象火花一般稍纵即逝。牌桌上这种踏雪无痕般的残酷厮杀,不要既贾母,即便连王熙凤也未必察觉,否则她就不会对林黛玉开那个真诚的玩笑。至于牌桌旁的贾宝玉更是蒙在鼓里,以致于晴雯危在旦夕,他还稀里糊涂地以为这场抄检就这么过去了。整个家族上下,也许只有一个人对此有着深切的领悟和觉察,这就是牌桌阴影的核心受害者林黛玉。这个少女十分准确和灵敏地感觉到她那“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的可怕处境。可以说,王夫人薛姨妈在牌桌上对贾母的每一下恭顺,都变成寒气逼人的利剑刺1句林黛玉。而且,令人不寒而栗的是,这股阴森森的剑气慢慢变成了贾母不知不觉地指向她心爱的外孙女的杀意。当贾母在巡游大观园时,她以戏谑的口吻所说的“咱们家就是那两个玉可恶”一语,可不仅仅是有口无心的玩话,更毋需说这位老太太在听母女先前给她解说“风求鸾”故事时对男女情爱的恶语相向。及至她在紫鹃试出的莽玉大闹大观园时将一片痴情定性为玩话,这种情状已经近乎冷酷了。等到她对薛姨妈进驻潇湘馆表示喜悦时,她那可怜的外孙女的命运已经被她判定。最后,在大观园被抄后她听了王夫人的汇报不表示反对的姿态,等于敲响了林黛玉的丧钟。王薛家族的金玉良缘就这样在牌桌上被不露痕迹地确定下来,然后如同一辆无形的战车滚向大观园,碾碎晴雯芳官,碾碎木石前盟及其苦命的女主角。十分不幸的是,与探春曾经英勇地挡在这辆战车面前相反,贾母却正好端坐在这辆战车之上,四周是围得严严实实的亭福之帷幔,老太太一面赢牌品尝福气,一面听凭她看中的女孩子以及她的亲骨肉林黛玉丧身轮下。如果留意一下儿个主要的牺牲者,几乎全都是贾母原先喜欢的人。晴雯是贾母选中的,林黛玉更是她心爱的外孙女儿,包括后来送命的凤姐和鸳鸯,
        
    
    
    也都是贾母的心腹。如果说贾母是个喜剧人物,但最后她所摧折的却都是她的孩子她的助手,如果说贾母是个悲剧人物,但她的享福也实在太喜气洋洋了。这种对福气的执着,即便到了大观园秋意肃杀的时候,她还有兴致花团锦簇地坐到凸碧堂上赏月品笛。相反,牌桌上的另一个要角王熙凤就没有这样的福份和兴致,她不仅越来越意兴索然,而且还从以牌桌为核心的家族政治的运行中,感觉出了金玉良缘的杀气和木石前盟的悲惨,因此,她在抄检大观园的当口十分关切地走进黛玉房内按住她,及至见了抄出宝玉的物件时更是极力为之辩护,并且飞快地将此岔开。凤姐虽然内心深处同情宝黛情爱,但她毕竟是牌桌上身份地位最低的一个核心成员,即便她朝木石前盟投上一票也无济于事,更何况她也不是不明白薛家的得分已成为大势所趋,否则她就不会在给宝钗做生日时对贾琏说出那番话,以示自己不过秉承上面旨意而已。
    如果说《红楼梦》的整个叙事所体现的是一种太极章法,那么小说所叙的牌桌故事则是一种奇妙的太极政治,一招一式,慢条斯理,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但该赢的赢了,该输的输了;最后该得胜的得胜了,该杀死的杀死了。这种太极政治不是豹子与豹子的拼搏,也不是豹子于绵羊的撕碎,而是绵羊对豹子的谋杀。所谓绵里藏计还毕竟有针藏着,但这种太极政治却连针都看不见,只见温柔,慈爱,顺从,木然。因此小说一涉及王夫人便强调她的吃斋念佛,一写到薛姨妈便选用慈爱的词语,一如将贤惠一类词语用在宝钗袭人头上一样。相对于豹子的凶猛,绵羊的谋杀却温柔抚媚,笑容可掏,如同袭人冠之以花,宝钗冠之以贤;薛姨妈总是笑,王夫人“木头似的’。这种太极政治软绵绵,阴森森;一方面死气沉沉,一方面又具有极强极有效的谋杀能力。我想,即便亚历山大那么年青力壮的英明君王掉进这种太极政治,也未必能逃脱不幸的结局。事实上,假如中国历史上曾经有过亚历山大式的帝王的话,那么那样的气脉到后来全都为贾母式的福气所消解。罗马帝国是在纵欲中灭亡的,而中国历史则是在牌桌上僵死的。贸母的牌桌和探春的围棋正好成为中国政治两种截然相反的象征;相对于围棋中那股清明的志气,牌桌散发着一股混浊的福气,不具有丝毫灵魂指向,全然是彻底的物欲主义,除了享福什么都不放在心上,从而无所顾忌。
    现在再回过头去看一看享福人和多情人的回目对比,显得多么沉重,多么触目惊心,多么令人唏嘘不已。所谓福深还祷福,情重愈斟情,乃是两个相反向度上的执着和坚定不移,仿佛有两个看不见的小鬼,一个把贾母推向物欲的悬崖,一个将黛玉推向灵魂的极地;谁也不肯回头,谁也不愿却步;最后,整个大观园世界就在这情和福的巨大拉力之下“轰”的一声分崩离析,玉石俱焚,草木同灰。金玉良缘因为贾母的福气而获得世俗的胜利,但同时也与灵魂彻底决裂;木石前盟则被贾母的福气在牌桌阴影中变成的剑气所折,从而告别尘世,飞向天国。我不知道置身其中的贾母不身会不会由于这样的裂变而被撕成两片,或者说,当她在享尽福气之后回首看看灰飞烟灭的大观园是否痛感荒凉,但历史就以这样的方式被写了下来。历史被如此虚构的秘密在于,以牌桌为核心的无形的政治运行操作,一方面制作无穷无尽的物欲从而使这种物欲反过来成为源源不断的纵欲动力,一方面粉碎日渐稀少的灵魂从而使世界愈益丧失存在的诗意。随着如此残酷的运作,牌牌、越来越显得强大以致于不无神奇,它所象征的权力成为世人向往和膜拜的对象;相反,历史的审美向度却越来越模糊乃至最后全然消失,无论是诗魂还是诗意的存在都成了世人的嘲笑对象;人们则越来越变得老练,越来越感到贾母的亲切,越来越对王夫人薛姨妈的作为心领神会。正如林黛玉偕晴雯共去一样,薛宝钗同袭人俱在。当最终连王熙凤也随同鸳鸯一起作为豹的形象从这个绵羊世界上消失后,那么这个世界不仅没有审美意味,而且也了无豹的强劲和生气。所有的生存都成了“木头似的”。等到全体家人一起坐上牌桌齐心协力地搓响哗啦哗啦的骨牌时,历史也就在这样一片享福声中黯然落幕。
    无论是贾母在牌桌上的享福,还是王夫人薛姨妈在牌桌上投下的阴影,都是历史走向衰亡的标记。有趣的是,平日里在贾府中权高威重的王熙凤,在牌桌上却是一个可怜的牺牲品。牌桌下的车轮在碾碎大观园的同时,也碾碎了大观园的这位监护者,碾碎了这只末世的凤凰。当然,她虽然向王夫人跪倒作自我辨护,但王夫人未必会放过她,即便就她本身而言,她内心也未必会屈服于这个神情木然的阴毒婆婆。当贾母听鸳鸯告知邢夫人给王熙凤没脸时,老太太心中雪亮,从而对凤丫头深表同情。但假如她看到王熙凤跪倒在王夫人跟前的模样,老太太又当作何感想?当然,历史的奥妙又恰恰在于,贾母是永远不会得知这幅情景的,就象她永远不会知道晴雯被逐的真相。因为牌桌政治的一个重要特征在于它的黑箱效应,明里一片温顺喜悦,而将一切阴谋和洪杀都放在黑幕中进行。尸首被迅速掩埋,血迹被飞快清洗干净。第二天早晨,人们能够看见的又是那张喜气洋洋的牌桌,那里欢笑声不断。整个谋杀过程好比一点一滴的偷窃,昨天晴雯没了,今天黛玉不见了,明夭王熙凤又将不知哪儿去了,如此等等。而且,与这种窃杀相应,尚有人们良好的遗忘功能。金钏死了,大家议论一阵便完了;尤氏二姐妹死了,人们说着说着就忘了;及至晴雯芳官们去了,王夫人刚汇报完毕便把话题转到贾政宝玉父子的天伦之乐上去……。遗忘使大家不致于发疯,可以心平气和地活下去,太阳照常升起。等到有谁突然恢复了记忆,发现了正在这个世界上发生着的失踪,那么他本身就已经离失踪不远了。在这个意义上,贾宝玉似乎扮演了荷马那样的诗人角色,他不仅记得在金钏的忌日为之焚香祭奠,而且还以《芙蓉女儿诛》那样的祭文记录了失踪者的生平和屈死。当然,正如贾母不会知道晴雯的屈死,不会懂得黛玉的爱情,老太太也同样不会听到宝玉的这一声声悼亡和悲泣。在这个意义上,她乃是一个名副其实的老祖宗,像灵牌一样地被高高供奉在那张牌桌上。
    李劼《红楼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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