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路魆 去年十月,我和周瞳去沙漠旅行。先去沙漠,再去戈壁,最后去高原。我一个南方人,在冬天时节从不去北方,皮肤敏感,也不喜欢干燥的严寒,担心身体会发生可怕的应激变化,皲裂、水肿、过敏、高反,产生解体的恐惧。一个住在青海的朋友,也劝我别在这个季节到那儿去,恐怕会遇上突发的风雪。我犹豫再三,不知出于什么心绪,可能是不允许自己不曾在冬天去过北方的不甘,最终决定动身去那边看看。 鲁莽的决定偶尔会带来正面效果,我对此珍惜。比如进入戈壁,一个南方人体内长出了一片不可见的连绵戈壁,让他时常在潮湿的梅雨时节,想起那些曾是大海、如今已然是荒芜阒静的石头大地的干燥风景——身体在外,心灵在内,两者达到平衡。若当初放弃旅行计划,这篇小说便不会以如今的模样完成。 我如此钟爱“变形”一词,缘于卡夫卡,但往深处思索,则是幻想挣脱肉体桎梏,超越极限。软体动物,类似章鱼,能够挤缩柔软的身体,钻进极狭窄的孔洞,若人类能做到这种地步,当然会被称为有超能力或者特异功能。但实际上,人类变形会产生不可名状的恐怖,即所谓的Body Horror,恐怖电影作品里时常运用的“肉体恐怖”手法:“源于人类对自身形体的破坏或肉体衰退、生理上的变异所产生的恐惧。”如《怪形》《变蝇人》和《裸体午餐》,以及伊藤润二的恐怖漫画《鱼》等等。人类一边幻想突破肉体极限,一边担心由此引发超越理性的恐怖,这种矛盾实在是美妙。幻想作品常把人放在极端境况中,置于在强迫症似的矛盾思维控制中,激越地创作出挑战常规的艺术,达到迷人的效果。 虽说万幸地没有出现严重的不适,但来到沙漠地区的第一天,我就开始了持续三天的皮肤过敏。荨麻疹从腹部一直蔓延到额头和双颊,原因可能是气候变化过大,特别是干冷,或者是当时一种开花植物的绒毛。在平滑的皮肤上聚集而起的荨麻疹,状如突起绵延的山丘,第一感觉是恐怖的,是不合理的组织变异。当我进入魔鬼城后,看到辽阔的戈壁上众多突起的风蚀土墩,这两者的形象便产生了奇妙的关联:皮肤上的荨麻疹风团,近似戈壁上的雅丹地貌——这种类比妙不可言,好比在自己的身体上看见了自然的古老风貌。 人从自身去认识外部自然,方法除了常规观察外,还有一种是,当身心产生意外的变异时,比如肉体病变,精神解离,促使或被迫建立一种全新的思维,探索自身与世界的交流机制。 我常着迷于伯格曼《犹在镜中》的那个场景:遗传母亲精神病的凯伦,在病发时祈祷上帝降临,却把幻象中下降的直升机影子当成巨大的蜘蛛,爬向她,笼罩她,进而使她产生断裂突变性的认识:上帝是一只蜘蛛,无能拯救她。 另外,我最近阅读墨比斯的漫画《法拉格纳西亚停靠站》。这个漫画故事很有趣,描述一个地球人随飞船停靠在法拉格纳,在当地的大突变节期间,进入法拉格纳的酒吧,点了一杯考克酒,“沙漠上的美味甜酒”,却没遵从喝前要敲击一下的规定,喝下去后身体产生变异,历经几个变形阶段,变为各种奇形怪状的东西,虽然最终在当地人的帮助下治好了,但他的另一个同伴却意外地把这种变形疾病带上了飞船,即将导致一次末日狂欢般的未知的变形灾难。漫画主人公进入外星法拉格纳,好比我从湿润的南方进入茫茫戈壁,陌生,又好奇,新奇体验中似乎又藏着什么危险,离开后也不能全身而退,因为体内已经长出了另一片不可见的戈壁,其精神产物,便是眼下的这篇小说了。 我在这篇小说最初写下的第一句话是:“在最后一次变形,他变回了人类。”但在这趟旅行结束后,小说主人公在最后一次变形,并没有变回人类,而是决定成为世间万物。这种结局的转变,跟旅行带来的体验有直接关系。 我写了很多与变形有关的小说,肉体上的,精神上的,其根本核心动力来自我本身的触觉。因此,我坚信人类的幻象仍具有广阔的探索空间。关于变形,最后用墨比斯在漫画《宇宙如此渺小》中的一句话来加以延伸:“人物角色没有死亡,事先的计划被改变,人物发生肉体或精神上的转变,经常以飞向光明为象征。”区别只是在于,我那种飞向光明的象征,常常浸满了悲剧性的色彩。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