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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肯:我想通过写作,给这个世界打上自己鲜明的烙印

http://www.newdu.com 2020-12-11 野草(微信公众号) 宁肯、傅小平 参加讨论

    
    “小说家看哲学一定要当素材看,要从小说的角度看哲学。”
    傅小平:你写了很多西藏主题的作品,但从你的写作履历看,在西藏时期你似乎没怎么写作。为何?当然也有可能你当时写了,只不过有些是后来发表的。
    宁 肯:我申请去西藏,是奔着写作去的,结果到了西藏,人就给震住了,什么都写不了。西藏真是震撼到我了,它不是一个叙事,它是一个巨大的空间,雪山草原、大江大河、天空寺院,整个就是独立的自然和人文环境。西藏给我音乐一般的感觉啊,而且它还是交响乐,你听了很震撼,那种节奏,那种色彩,那种无与伦比的感受,但你就是表达不出来,它是音乐的,不是故事的。
    傅小平:这个感受有意思。你在《天·藏》创作谈里也说,你在西藏经历的是一种没什么可称之为故事的生活,只有每天巨大的存在。你又说到存在与故事之间的关系。敢情你真是被“巨大的存在”震住了。不过马原的写作和你不同,他在西藏写了很多写西藏的小说,离开西藏以后,倒是很长时间里都不写小说了。
    宁 肯:那不一样啊,马原的文学准备非常充分。他在去西藏之前,就看了大量小说,他的小说正好可以和阅读结合起来。我不是那么回事,我一穷二白,我六六年上小学,七六年中学毕业,正好是文革十年,读书很少,读的也都是政治话语之类的东西,要不读点武侠,还有《平原游击队》之类,我的底子非常薄,只是上了大学才读了经典文学作品,书与西藏都有待消化,所以写不出与自己感受相称的东西。
    傅小平:要联想到你的写作涉及面如此之广,让人感觉很是博学,听你刚才这么说,我都有点吃惊。你想啊,除史铁生等少数作家以外,大多数中国作家不在小说里,涉足对宗教、哲学等等的讨论,但你像是有此偏好。在这一点上,你就把自己和很多作家区分了开来。你何以对形而上的东西有如此大的兴趣?
    宁 肯:因为什么呢,我对这个世界有巨大的好奇。我对形而上学感兴趣,也是从好奇开始的。我现在想当时的想法特别幼稚。我在读大学的时候特别想知道,别人是怎么了解这个世界的。那我觉得诗歌最能真实表达自己啊。诗人都把他们的生活、感情,还有内心写到诗歌里去,读诗歌就可以读懂诗人了。按理说,诗歌不应该这么去看的。但我那时就是这么想的,我对哲学感兴趣也是因为好奇。
    傅小平:但无论诗歌,还是哲学,都偏于抽象。哲学著作不是那么好懂的。所以,倒是有很多作家通过读小说,或另外一些通俗读物来满足对世界的好奇。
    宁 肯:但我想从高处了解这个世界啊,我就想知道哲学家怎么看世界的,他们也是人呀,却就比我们站得更高。当然,我也读不太明白原著,我就读传记,读《黑格尔传》《康德传》等等,读了一大堆哲学家、思想家的传记。
    傅小平:你总算解了我一个疑惑。如果你在小说里融入的哲学思考等等,是读原著读来的,我就困惑你哪来那么多时间?读传记倒是一个很好的途径,或许比读单纯的阐释性著作要更有收获。不管怎样,还是为你旺盛的求知欲,以及深厚的理解力折服。你这般不竭的好奇心,大概和你早年在阅读上的匮乏有关吧。
    宁 肯:小说家看哲学的东西一定要当素材看,不要真钻进去,掉入他的理论框架,真掉进去你就完了,要从小说的角度看哲学。黑格尔或维特根斯坦或许就是你笔下的一个人物,从人物角度看他们,哲学进入文学也是从物角度而不是哲学角度,噢,他这么看世界,这么心理活动,OK这就够了。《天·藏》里的哲学、宗教都是小说化的哲学宗教,角色化的哲学宗教,当不得真的。读者可以当真,作者千万不要当真。继续说好奇心,正因为那些年整个社会基本处在封闭状态,等大门一打开,我就特别想从各个角度了解这个世界,包括我决定去西藏,也是和好奇心有关,我也想从这个方面去了解、体验生活。比如我读大学那年,刚刚恢复高考,我们班里有很多老三届的,有些同班同学比我大十几岁呢,但我是在校生,一路读书读上来的,上大学也没被耽误。但他们生活阅历丰富啊,我从他们那里听到各种各样的见闻,这也激发了我巨大的好奇心。当然,通过读诗歌,还有哲学家的传记等等,我了解更多,也认识了最深刻的东西。
    傅小平:从这个角度,如果说你是天生的作家,也是成立的。你一开始就具备成为作家的一些基本条件,譬如好奇,还有对生活的热情。
    宁 肯:我是一开始就想当作家,条件不具备啊,就要努力去创造条件,获得条件。那怎么了解世界?可以通过现实本身,可以通过阅读,还可以通过自己的选择。这些与我的好奇心和求知欲,都是一脉相承的。
    傅小平:是这样。我知道《和尚与哲学家》这本书启发了你写《天·藏》,书里法国哲学家让-弗朗索瓦·勒维尔与他皈依佛教的儿子马蒂厄·里卡尔的对话,几乎在小说里马丁格与他父亲让-弗兰西斯科·格维尔的对话中得到了重现。顺便向你求证下你是按自己的想法重构对话情境,还是更多“照搬”或吸收?
    宁 肯:还是从这本书里吸收更多一点,你想,《蒙面之城》也是写西藏的,但没涉及宗教,我也就写写流浪、草原、牧民什么的,就是没碰宗教,因为我没法表达。怎么把寺院这些东西写进小说,对我来说是个巨大的问题,虽然准备了很多素材,那也不行。那我后来写《天·藏》,融入我自己的经历,这个没问题。王摩诘就是一名哲学教师,是从内地过去的么,他的经历有很大部分是我自己的经历。但宗教这个部分怎么办,我一直没有找到特别合适的角度。读到这本《和尚与哲学家》之后,我就觉得这个角度太合适了。它相当于给我提供了一个小说的背景啊,我又可以借此很好切入西藏宗教。你想,一个外国籍的喇嘛,他原先是个生物学家,逐渐皈依佛教,成为佛教徒,最后成为一个大师。他父亲又是哲学家,而且是持怀疑论的。那么由他父亲来提问,提问里面既包括一些最基本的认知,像佛教徒为什么穿长袍啊,那些风马旗也就是经幡代表什么意思啊,等等。提问里面也包含一些最高的认知,像有些东西看似和迷信没什么两样,又为什么不能说它是迷信,这些东西和禅学、禅宗又有什么关系,还有这些东西对世界有什么影响,等等。其实可以说我们每个人都有这些疑问。这些都成了我的素材,我写了马丁格,又写了这个背景后,相当于既写了西藏世俗的一面,也写了宗教的一面,把这两方面给统一起来了。
    傅小平:实际上你还写了历史的一面。小说里维格拉姆出身和成长的背景,以及她背对的有传奇色彩的家族史,在某种意义上说串联起了西藏的历史背景。
    宁 肯:对,西藏历史那部分,由写维格拉姆的家族史带出来。所以我是在西藏这样一个融汇了中外哲学、宗教和历史的大背景里,完成一种具有当代性的精神探索。除了西藏特殊的地理环境外,我也是在这样的基础上定位西藏的存在。
    傅小平:想到扎西达娃的评价:这是一部描写西藏又超越西藏的小说,是自八十年代马原之后,真正具有从形而上的文学意义对西藏表述和发现的一部独特小说。我还感觉《天·藏》这个书名,就包含了描写西藏又超越西藏的意图,但它到底包含了什么深意,我到现在也不是完全明白,不如向你现场求证一下。
    宁 肯:很多书名也就是一种标识,相对于内容来说,不一定很贴切,我这个书名也是标识的意义要大一些。它直接的意思,可以说是天上的西藏,因为西藏的天空比较高么,这是最直观的一种印象。当然这么说似乎太通俗了。那么,我们都知道西藏有天葬的习俗,这是让很多人都感到很不可思议的习俗,我就把两个词串联起来了,“天藏”。“天葬”在汉语里有点谐音么。在中间再加那么一个点,也就同时表示,天是天,西藏是西藏。我大体上说的就是这么个意思。
    傅小平:其实我想过“天”“藏”之间为何要加点?你显然不是随意加的。
    宁 肯:从文本上讲,点是分隔号。这部小说用了大量注释,都成了第二文本了。所以“天”和“藏”之间加上一点,也可以当正文和注释之间的一种合拍,也可以这么解释吧。
    傅小平:小说里对话部分都用破折号,而不是引号,是不是也有特殊用意?
    宁 肯:主要考虑到西藏有特殊性,西藏本就具有形而上的特点,从地理人文环境上也和北京等其他地方很不一样。另外这部小说也和一般小说不同,如果我不用破折号,而是用引号,就给人感觉太像一般意义上的小说了。我觉得传统的格式,放到西藏这里都不太合适,体现不出它的特殊性。所以用破折号我实际上也是想提示读者,这不是一部普通意义上的小说。
    傅小平:也是,要是一般的小说用破折号,会让人觉得有些奇怪。你也就这部小说用了这种形式。你是否受了乔伊斯《尤利西斯》的启发?我印象中,也就极少几部小说,涉及对话都用破折号。
    宁 肯:是啊,《尤利西斯》很特殊,所有对话都是用破折号。我这部小说也极其特殊,西藏又和别的地方太不一样,用破折号可以凸显这种特殊性。
    “我就是要突出注释的文本性,让它和正文没什么区别。”
    傅小平:《天·藏》最显而易见的特殊性,在于你写了很多注释。我比较好奇,你做这些注释是事先都有精确的设计,还是也包含了随性的部分,譬如写到什么地方感觉缺点什么,又不适合在正文里展开,所以在注释里做补充。
    宁 肯:肯定是非常深思熟虑的,如果不用这种方式,我就没法把这部小说给组织起来。也就是说,注释起到调度的作用,它还有结构的功能。在这部小说里,注释不只是单一的功能。事实上,它也是小说的后台和客厅。
    傅小平:同感。它不是另一栋建筑,它和正文之间相互联结,又各自独立。而且从我的阅读看,你似乎就得用上注释。因为你在正文里有时也用第一人称叙述,但里面的“我”和注释里的“我”不是同一个叙述者,如果这两个“我”同时在正文里出现,就给读者出难题了。当然如果不用注释,小说就得换一种写法。
    宁 肯:第一人称叙述分几种情况,一种是小说讲的就是“我”经历的故事,还有一种大家也比较熟悉:虽然“我”承担了叙述的功能,但“我”讲述的故事,实际上是发生在“我”爷爷、“我”奶奶才或是“我”叔叔身上的故事,这些故事都发生在过去,“我”也只是听人说的。另外一种,我把“我”放在注释部分,但“我”可以对小说主人公一无所知。还有,我也可以让“我”既是叙述人,又是主角。《天·藏》就是这么个情况,如果注释里的“我”出现在正文里,就像你说的,整个结构就乱了,王摩诘也是第一人称么。所以我把注释里的“我”虚拟化,把这个“我”推至幕后,让“我”仅仅承载叙述者的功能,就像画外音。
    傅小平:这样一来,你让叙述变得更为复杂了。
    宁 肯:我就是要把它复杂化。我在很多地方都坦白过,我写注释受了保罗·奥斯特《神谕之夜》的启发。一般来讲,小说没什么注释,有注释也不过是解释一下这个人什么来历,譬如李白是谁之类,这个成语是什么意思,这句谚语、这个典故有什么文化背景之类,但《神谕之夜》的注释不同,它居然有叙事性,虽然这些注释都只是一小段文字,字数很短,而且出现不多。我读到以后,就突然觉得这个东西太好了。注释在奥斯特那里是一个小点,我把它做大,变成了一个结构。所有的创新都是在前人基础上,在巨人肩膀上。所以,读了《神谕之夜》,还有前面讲的《和尚与哲学家》以后,我一下子觉得可以把我琢磨了很多年的这部小说给写出来了。
    傅小平:在《三个三重奏》里,你再次用上了注释,其中的注释如果说有不同之处在于,有几处注释实际上涉及到正文情节,你是可以放到正文里完成的。
    宁 肯:我就是要突出注释的文本性,让你觉得,它和正文没什么区别,它们之间只是形式不一样,就像黑和白是不同色彩一样,但它们之间不是那么泾渭分明,只要增加注释的比例,注释甚至都可以成为正式文本,地位也不亚于正式文本。所以让正文和注释几乎没有区别,是完全可以做到的。
    傅小平:当然,你写的大多数注释,和正文是有区别的。而且类似讨论小说艺术的,那种带有理论辨析意味的注释,也似乎更契合注释的本意。
    宁 肯:在小说里讨论小说,有点元小说的概念。所谓元叙事就指的就是这个意思,这有点相当于佛教里的“如是我闻”。我就是想让小说成为一个无所不包的空间,里面什么都有,特别开放,这都是我有意为之的。
    傅小平:但你说的无所不包,有没有可能让小说表达太满?有些东西也可以让读者用自己的理解和想象去填补么,而且中国文学传统向来是讲究留白的。
    宁 肯:所谓留白,所谓含蓄,也要看在什么样的语境下。你要在传统框架里看,小说写得太满是问题,但在非传统框架里,它就不是问题,反而是一种风格、一种变化。我们的写作肯定是要打破一些东西的。如果我们把传统的结构打散了,重构了,这种满就可能是一种必须,我们就不再适合用传统的美学准则比如留白去要求它。中国画留白,油画就不留白,世界观不一样。
    傅小平:说得在理,实际上作者哪怕想得再周全,都有可能在小说里留下一些缝隙。所谓给读者留出空间,也还得看小说本身是否提供了足够丰富的空间。
    宁 肯:对,这里有一种辩证性的东西。传统小说强调留下一点缝隙,给读者更多意会的空间。但现代小说超出含蓄的审美习惯,它进入的是另外一种表达空间,你有意识地把这种表达推到另外一个极致,让小说有更大的边缘,也许会让读者发生更多的疑问,也激发他们有更多的思考。
    “我的写作还是基于托尔斯泰等大作家建立起来的传统。”
    傅小平:以我的感觉,《天·藏》或许是你创作生涯的一个转折点。我能给出的理由很简单,此前的几部小说,包括《环形山》,都是侧重写一位主人公,也基本上是一条线索贯穿到底。但从《天·藏》开始,一直到《三个三重奏》,乃至非虚构作品《中关村笔记》,你都是同时写几位主人公,而且他们在全书中所占比重都差不多。这应该说体现了你写作技法,还有写作理念的突破和革新。
    宁 肯:最主要是我写作到了《天·藏》那个阶段,我发现如果用传统线性叙述的方式,我没法表达我对这个世界的认识,也没法表达我想要表达的东西,甚至以那样的方式我都没法组成一个小说。因为我如果那样写,小说框架都搭不起来。这就反过来促使我想出新的技术手段。对我来说,这个东西真是非常重要。
    傅小平:总体看,《天·藏》和《三个三重奏》这两部小说,都是用的比较稳定的三角结构,三个主要人物之间也自始至终保持着微妙的平衡关系。
    宁 肯:在我们的小说里,故事时间是非常统一的,但我不只是讲故事,我有别的设想,在这种情况下,我就得要求自己改用另外一种结构方式。也就是说,我不再只是建一幢单体建筑,而是要建一个建筑群,这里面有主体建筑,也有裙楼等和其形成呼应关系的其他建筑,它们之间相互联通,又各自独立,构成一个建筑群,此外还有花园,等等。所有这一切构成一个整体的空间结构。那么,从认知论上来说,我把世界看成是一个空间,而不是一条时间线。我把这个空间观念表达出来,就形成了你说的彼此之间保持平衡的结构,也形成了我的小说观,也就是我的世界观。
    傅小平:我一度还想,你这样安排小说结构,是不是多少受了佛教里众生平等观念的影响。毕竟你有在西藏生活的体验么,宗教对你的影响也可能深刻一些。
    宁 肯:可能有这个影响,你也可以这么去理解。在我的小说里,人物、事件之间是一种并置的关系,每个人都有他的重要性,他不构成单独的一元,而是服务于一个更大的认识结构。这样多元化的认识,和单一的认识是不一样的。所以你说我受佛教影响,或许有道理。
    傅小平:你在西藏呆的这两年,虽然没写什么东西,但阅读是进行的吧?
    宁 肯:对,有两个时间,我读了很多书。一是上大学的时候,我那时几乎没上什么课,主要都是在读书,读各种各样的书,以小说为主,也读诗歌、哲学,还到美术馆看展览,到话剧院看话剧。总的说来,兴趣比较广泛,那时应该是形成了小说的一种意识。到西藏后,除教学以外,我也是以读书为主,读了很多书。
    傅小平:我还好奇你怎样融入西藏生活。像《天·藏》这样的写作给我感觉,你是进入西藏内部写西藏,但仅只是两年时间,又似乎不足以让你深入了解西藏。
    宁 肯:其实我在西藏教学本身没什么可说的,但我把教学作为一种生活方式。如果我不是当老师,我在西藏接触面就非常有限,我接触不到他们真正怎么生活,但作为一个老师,我却最能了解藏族生活。我有很多藏族学生,我要去家访,我可以深入到学生家长中去,这提供了我非常重要的观察方式。
    傅小平:难怪你在小说里写到家访,那里面应该有你真实经历的影子。你是八十年代初去的西藏么,八十年代也是你小说的一个关键词。虽然你在那个时期没写多少作品,但应该说八十年代是你写作的出发点。我印象中,你在几部小说里,还有在那些注释里, 都对这个年代做了深入剖析。
    宁 肯:我们谈八十年代思想的觉醒,但我思考比较多的是,八十年代的欲望。因为觉醒,首先是欲望的觉醒。在漫长的封建时代里,我们都把七情六欲看得很低,不是有句话叫“存天理、灭人欲”么。但实际上,欲望是人性的一部分,人普遍都想成名,都想当官,都想发财,总之有各种各样的欲望。社会里各种各样的腐败,也都和欲望脱不了干系。但这个欲望在我们社会里是被否定的,或是被以各种形式遮蔽的,最终形成了虚伪。从八十年代开始,个性、欲望等等,都觉醒了,也得到了张扬,只不过这种觉醒带有理想主义色彩。这样一来,谁都说不清这些理想主义的东西,到底是理想,还是欲望。但照我看,这两者很难剥离。如果认为它只是理想,我们就很难解释,到了九十年代,怎么一下子有那么多赤裸裸的欲望粉墨登场,当我们回溯八十年代,我们一下子就明白了。只不过那时,欲望被理想遮蔽了,当理想色彩消失,就只剩下赤裸裸的欲望了。所以,八十年代已经孕育了欲望,但却没有孕育出一个监管欲望的东西来。八十年代末的那场风波,又使得人的觉醒和解放,在意识形态层面上封顶了。那时,你要跳个舞,或有其他的消费,都还可以,也就是下半身还可以,但上半身已经不可以了。我就觉得,八十年代无论是欲望,还是理想,这些问题都没有得到彻底解决。最后在与权力的博弈中,理想失败了,这种失败又导致了欲望和权力对人的控制。所以,我写八十年代,剖析那个年代,也因为那时孕育的恶延续到九十年代,延续到了现在。
    傅小平:你还在《三个三重奏》的一个长注释里,写了我、李南、杨修与“鸡胸”四个人在八十年代去北戴河的一次骑行经历。我读的时候疑惑你为什么写,这段看似和小说主题非常游离,听你这么一说就明白你这么写是有用意的。
    宁 肯:这里面是暗含了思考的,我们都在说八十年代是理想的年代、激情的年代、启蒙的年代,但实际上八十年代有很多问题悬而未决,尤其是如何制约权力的问题。所以,他们一行四人骑行去北戴河,路上碰到麻烦,最终是靠李南的特殊身份,把麻烦给解决了。这里就有一个暗示,有些问题在八十年代还比较隐蔽,到了物质发达的九十年代,这些问题就更加暴露出来了。
    傅小平:你的写作主要还是聚焦九十年代,以及此后的时间段。
    宁 肯:对我来说,八十年代是一个参照系,这个过程不是我想要表达的。但它的某些“遗产”在此后有所体现。所以,要从现实角度看,我不觉得我运用了回溯视角,我写的就是现实主义。
    傅小平:那倒是,《三个三重奏》读到某些部分,给我以极端现实主义的感觉。看故事梗概,还以为这是一部官场小说,我想你应该是有更高追求的,等我读完,我确实觉得它超越了类型的概念。我估计你写之前,对此是有过思考的。
    宁 肯:经过深入思考。怎么说呢?第一,腐败是一个结构性的难题,在整个社会现实,权力现实中也占有很大的比重,这是一个事实,但奇怪的是,文学作品很少去表达这个现实,我们读者也经常骂作家不去表达。这是一个奇怪的现象。不只是腐败,像空气污染、有机食品等等,也都是我们面对的现实,但这些巨大的、世俗的东西,却没有以恰当的方式,进入纯文学的表达,这给了我一个很大的刺激。再者,表达是表达了,但都是那些地摊文学、通俗文学或者是通俗的官场小说在表达。我们还是说文学没表达,难道那些不是文学?也就是说,纯文学没有表达,通俗文学表达了,但这样的表达读者并不认同,这又是一个非常奇怪的现象。那为什么通俗文学一表达,它就出问题了呢?问题出在哪?
    傅小平:实际上,纯文学在这方面也有表达,只是不怎么成功。
    宁 肯:确实有纯文学在表达,但失败了,我要写这样的题材,我就要面对和解决这三个问题。
    傅小平:怎么解决?我是觉得在这点上,如果能打通纯文学与通俗文学的界限,或者是从通俗文学的基础上重新出发,或许是一个解决之道。通俗文学在表达这个主题上没有成功,这个没有成功是在文学层面上讲的,在普通读者层面上,又可以说它是成功的,毕竟官场小说一直拥有相当数量的读者群。
    宁 肯:我给你举一个例子。看黑帮电影《教父》《美国往事》,尤其是《美国往事》,我们会看到它处理的东西无非就是黑幕、毒品,也很通俗啊。但是导演却把一个通俗故事拍成了经典,它经典在什么地方?就在于他没有像其他导演拍黑帮题材一样,把它拍成一个黑帮的题材。这部电影真正表达的是成长的主题,男女主人公在成长过程中遭遇了爱情、友谊,也遭遇了背叛,它的着眼点都在人性上,而不是黑帮上。照我自己的理解,它用一个暴力的题材做了一道菜,做出来的不是暴力,而是一些哲学的东西。这不是一般通俗小说能达到的,却恰恰是纯文学要表达的。这一点给我特别大的启示。如果说小说的主旨,是探究我们社会为什么有腐败?有些人的作品,在这方面不乏深刻的思考,但他们的思考主要是社会学性质的思考,和文学的关注是有区别的,文学并不关注社会分析,文学的标准是人性的标准,情感的标准,作家得写出人性的复杂,情感的复杂。要只是表达社会思考,报告文学、新闻作品完全可以做到。但人性层面的深度思考,是别的题材难以达到的,纯文学在这一点上有不可替代性,它就得表达别的体裁无法表达的东西。我找到这个症结,把它写出来,它就超越了一般的反腐题材,也就是说,腐败是一道菜,但我做出来的不是腐败,而是人性。
    傅小平:这倒符合我的阅读观感。你把人性的复杂性写出来了,但与此同时,你多少淡化了所谓的批判性。如果换成一般的官场小说,多半会强化社会批判性,还会强调即使有体制的问题,人性的弱点,这也不能成为个人腐败的理由。你专注于写人性,而弱化社会层面的批判,会不会有人因此质疑你缺乏立场?
    宁 肯:腐败也是人性,我把腐败还原到人性的层面来写,因为每个人都有腐败的可能,只是他们没有获得权力,一旦他们得到,也可能会作恶。杜远方腐败问题暴露了,他选择逃亡、隐居,相当于又变回到普通人,但他其实并不普通,他是腐败分子,失去了一般人该有的权力。他那种悲剧性的体验就可想而知了。
    傅小平:还别说,你写杜远方的这种悲剧性体验,确实写得不错。我有点好奇,你是怎么写出来的?是不是对腐败分子普遍的心理状态做过一些研究?
    宁 肯:不用做什么研究,主要靠的是同理心。在某种意义上讲,人都有失败感、挫折感,把握住这一点,你就和所有人建立了共通关系。你想,要仅仅是表达一个人如何腐败,以及之前怎么被人羡慕,之后又怎么招人恨,那种感情很简单。写杜远方在追逃和落难过程中遭受失败感、挫败感,也就和所有人的情感建立了联系,这是通俗小说没有做到的,它们专注于写社会问题,虽然有时写得非常深刻。
    傅小平:但那不是文学的深刻,是历史学家、社会学家,或是新闻记者的深刻。说到能体现文学功力的部分,我觉得你写杜远方和李敏芬之间关系微妙的转换,以及写出李敏芬对王子夫的态度,是比较能体现写作难度的部分。
    宁 肯:非常有难度。细腻的部分比较难写,但这又是最能体现文学的部分,文学性很多时候就是在非常细微的地方体现出来。你把这些部分写好了,普通的题材就变得不普通,要是写不好,再不普通的题材,也会变得普通。
    傅小平:我说有难度,也因为杜远方原本和李敏芬没有任何关系,他可以说是强行介入李敏芬的生活。两个人从彼此防范,到慢慢走近,再到发生关系,最后又是李敏芬报案,让警察来抓捕杜远方。这同时考验你对小说情境的设计。
    宁 肯:也是在这一点上,比较能体现文学的功力吧。对人性的体察,对细节的描摹,等等,这就是文学本身。我们在纯文学作品,还有一些名著里,能读到那些大作家怎么处理情境,我多少受了一些熏陶。纯文学作品,重在写人性,写情感。这些东西都是在生活过程展现出来,作品里的人物,基本上过的也是普通人经历的生活,他们做饭,炒菜,过生日。写生活当然有难度,但也并不是特别难,这考验的是基本功,这是托尔斯泰、司汤达、巴尔扎克等作家教会我的。
    傅小平:在《三个三重奏》附录《思想的烟斗》里,你写到自己读《安娜·卡列尼娜》的经验,你说你读了三次,并说过去读它看不到自己,如今自己无所不在。想来你迄今的写作和这种理念之间是有呼应关系的。
    宁 肯:当然有呼应关系。我的写作还是基于托尔斯泰等大作家建立起来的文学传统。纯文学在他们那里登峰造极,他们的写作为什么高明?很大程度上,就在于他们能写出日常生活中的精微部分。研读他们的作品,就相当于为你的写作打下很好的底子。放在绘画里,这就好比是画素描,无论你画什么样的画,你都得有素描的功底。在这个基础上,你有怎样的发挥,那是你的本事。如果缺少这个功底,那所有的变化都是无源之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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