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键词:胡安娜修女 墨西哥文学
丹穆若什教授的《八十本书环游地球》,既是重构世界文学的版图,也是为人类文化建立一个纸上的记忆宫殿。当病毒流行的时候,有人在自己的书桌前读书、写作,为天地燃灯,给予人间一种希望。 第十三周 第三天 墨西哥 胡安娜·伊内斯修女 《作品选》 这个“新冠”笼罩之下的夏天,我们对流行病的主题颇为敏感,从薄伽丘的《十日谈》的框架故事(frame story)到泰戈尔和鲁迅对传染病的隐喻。然而,胡安娜修女是我们所讨论的第一位(我们也希望她是仅有的一位)死于流行病的作者。1695年,瘟疫横扫墨西哥,当时她大约四十七岁;她在修道院照料众姐妹,后来就死了。到那时候为止,她已经有三十年之久的文学生涯。她的诗集在墨西哥和西班牙发行了大量版本,她死后不久,一部全集在马德里出版。 这位著名作家被形容为“墨西哥凤凰”“第十位缪斯”——古代九位女神的传人——以及“美洲女诗人”(一部早期诗集形容她是“独一无二”的美洲女诗人)。她在年仅八岁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写诗,九岁的时候精通拉丁文,后来还学了那瓦特语(Nahuatl)。此外,她对科学有浓厚的兴趣,包括化学、天文学和光学。在她的自传式著作《回复费洛蒂修女》(Response to Sor Filotea)中,她说,即使院长试图禁止她阅读世俗书籍,她还是不断进行观察和推演,包括在做饭的时候。“要我说,倘若亚里士多德做过饭,他会写出更多著作。” “新西班牙”(Nueva España)由一系列总督以西班牙国王的名义治理。十六岁的时候,年轻的胡安娜·拉米雷兹·德·阿斯布赫(Juana Ramírez de Asbuje)成了总督府的侍女。她与几位总督及其夫人关系亲密,他们很快意识到了她惊人的天赋,起初是作为诗人,后来是剧作者。她的早期诗作就已经显示了一种引人注目的风格,含有古典学识和对她周围世界尖锐的、甚至是讽刺的观察,从这首讽刺短诗可见一斑: 你说,莱奥诺,为了美丽, 你愿意放弃手掌; 而贞操的价值更高, 为此你以脸面作抵。 胡安娜是非婚出生的,在另一首短诗里,她驳斥“一个傲慢的男人”,因为他轻视她的出身:“你的母亲宽大仁慈 / 使你成为众人之后,/ 让你可以从中选取 / 最适合你的那一位。”以较为严肃的笔调,她写了数百首广受赞誉的十四行诗和“decimas”(十行一节的诗),描写宫廷和爱情。有几首爱情诗是写给几位女性的,我们无从知晓她是否真的坠入爱河,抑或只是采用以男性为主体的彼特拉克式传统(她甚至给她常用的接受者起了一个诗意的名字“劳拉”)。无论如何,这些诗常常玩弄一种精致微妙的游戏,既有所坦白,又有所隐瞒。 我爱慕莉西,却从未想象 莉西回报我这份爱, 要是我以为她的美丽触手可及, 我就冒犯了她的尊荣和我的心。 无所意愿正是我的心愿。 关于她的庇护者和仰慕者之一的早逝,她如此写道: 既然你已死去,劳拉,就让爱情 也一起死去,它枉然渴望着你, 连同你曾赐予美丽光芒的双眼, 如今你剥夺了它们的视力。 让我孤独的竖琴也随你而去, 它曾为你共鸣,为你哀伤哭泣; 再让这些难看的笔画,变成 我忧伤的笔流下的黑色泪滴。 胡安娜喜欢在宫廷的生活,但是由于缺少家庭资源,她只有两种体面的选择:婚姻,或者修道院。在《回复费洛蒂修女》中,她说,“想到我对婚姻生活的彻头彻尾的厌恶,修道院是我所能作出的最不那么不搭调而又最荣耀的选择。”她在十九岁的时候戴上了修女头巾,改名为胡安娜·伊内斯·德·拉·克鲁兹修女(Sor Juana Inés de la Cruz),尽管她担心例行规矩“限制我学习的自由,或者,群体生活的嘈杂会干扰我的书本的安宁平静”。至少她还是得到了一个自己的房间,收集了几千册图书和一批科学仪器。没有她在世时的画像流传下来,但是一幅1750年由后人绘制的画像很好地反映了她的性格和环境: 在修道院,她继续她多产的创作,包括很多颂扬圣母玛丽亚的赞美诗。她开始尝试写作在宗教节日演出的戏剧,还创作“维兰契科牧歌”(villancico),这种歌曲伴随着舞蹈(一种地方舞蹈形式, tocotín)一起演出。她还延续了一个世纪之前以博纳迪诺·德·萨阿贡(Bernardino de Sahagún)为先锋的改良主义实践(syncretistic practice),她以那瓦特语写作了一些完整的诗歌,而她的某些维兰契科牧歌则把那瓦特语混杂在西班牙语之中。一位阿兹特克歌手推出了一首《西班牙和墨西哥的混合舞曲》(Tocotín mestizo de Español y Mejicano),如此宣称: Los Padres bendito 至福的神父 tiene un Redentor 有一位救世主; amo nic neltoca 若不知晓上帝 quimati no Dios. 信仰归于虚无。 Sólo Dios Piltzintli 唯有圣子上帝 del Cielo bajó, 从天上降临大地, y nuestro tlatlácol 我们的罪孽 nos lo perdonó. 由他得以谅解。 在她的戏剧《神圣那喀索斯》(The Divine Narcissus)中,耶稣的生活寓言式地呈现于传统的那喀索斯形象的死亡与再生。这种基督教和传统的融合由一个loa(序幕)引入,它上演了自己特有的基督教-墨西哥的融合。一个阿兹特克贵族(“Occidente”)和他妻子(“America”)得知,雨神特拉洛克(Tlaloc),他们称为Dios de las Semillas(种子之神),不是别人,正是耶稣基督。引人注目的是,在loa中,一个头脑狭窄的批评者(“Zeal”)质疑,写一出戏,用那喀索斯的故事来描绘基督,这样的做法是否恰当。对于这种批评,一个代表宗教信仰、思想健全的形象回答: 你说你从未见过 在此处创造之物 在彼处得以运用? 如此写作并非一时兴起 或者只是逢场作戏, 而是由于俯首顺从 在希望渺茫之中努力。 随着胡安娜修女声名渐长,对她的作品之正当性的异议也随之而起,1691年,普埃布拉(Puebla)主教——以费洛蒂修女(Filotea,“爱上帝者”)的笔名写作——发表了一封信,严厉告诫他的“姐妹”须把自己限囿于宗教书籍和主题。胡安娜修女假装不知道她的批评者的真实身份,写了一个超级出色的“回复”,她在其中描述了自己得自神授的对于学习的迷恋,她自己或别的任何人都不可遏制。 至于尘世的虚荣,她断言,她的写作所获得的名声,给她的烦恼多于快乐,更其因为“就在这些欢呼喝彩的鲜花丛中,我数都数不过来的竞争和压制的蛇蝎也起来了”。凭着无懈可击的逻辑,采用《圣经》、教父和古典哲学中的例子,她坚称女性有权利获得各种知识。在一个几乎不可能让恼怒的主教欣赏的修辞中,她甚至直接把自己跟基督相比,他曾形容自己为“一个将会遭受非议的标志”。她接着说:“在这个世界上,一个聪明的头脑被人嘲笑还不够,它一定还要受伤害和虐待:一个智慧宝库般的脑袋就别指望什么桂冠,除了荆棘编成的之外。” 胡安娜修女也许打赢了这场战役,却输掉了整个战争。1694年,支持者和毁谤者之间经过一系列激烈争论之后,她接受命令,卖掉她的书籍和科学仪器,重温宗教誓言。她照章奉行,用血签署了一份宣言。一年之后,瘟疫把她带到了圣母圣子那里,从他们那里,胡安娜修女可以期望比她从普埃布拉主教那里所得到的更温暖的接待。 然而,在她身后,她留下了那个世纪里的拉美知识分子个人创作的最为广泛的作品。我们不妨以她最长也最具野心的诗里面的几行来作结,这首诗叫《梦》(或《第一个梦》;她原本可能还想要写续篇)。在她的梦中,她的灵魂从床上升起,抵达上苍,试图领悟宇宙。这首诗的核心是对学习之悦乐的衷心召唤,随着她的灵魂上升—— 首先把她自己投入一种 然后是另一种才能, 直到最后她看到 荣耀的顶点, 不畏艰险的热忱甜蜜的结果, (苦苦耕耘,果实令人愉悦 就算她长久辛劳,也微不足道) 她踩着英勇的步伐,向着 那高贵的眉头飞扬的顶峰。 她的有限的头脑绝不可能真正理解只有上帝才能知晓的一切,然而,她也不能一直停留在梦中。她渐渐醒来,在早于普鲁斯特的马塞尔两个世纪之前,她把意象比作一盏神奇的吊灯短暂的投影: 那些幽灵从头脑逃逸,现在 四处游荡,犹如极淡薄的水汽 它们变形为转瞬即逝的轻烟和风。 像一盏神奇的吊灯呈现各式各样 乔装粉饰的形象在白墙上,以光线 更以阴影衬托,在颤栗的沉思中 保持着知性的眼光要求的距离; 经过无数次试验,测试证实 那个逃逸的阴影,它消逝于自身的光辉, 装饰一个身体的形式,无所不及, 却连作为一个表象也有所不值。 然后,到最后几行,太阳升起来了: 当太阳的金色芒针普照我们 这个半球,公正而有序, 让一切事物光彩尽现, 恢复它们的所有生机, 这个世界照耀在更加 确定的光亮中,我醒了。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