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姓名》大体上是一篇虚构作品,但很多情节和故事来源于祖辈及父辈们,这些故事都是我从小听到大的,可以说耳熟能详。交稿之后,正好带孩子在老家过年,之后又夹新冠疫情,一家人在一起过了一个漫长的寒假。从来没有的这样的漫长,足足两个月那么长的时间里,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实在是把能讲的话都讲完了,寒假还未结束。而说来说去,无非还是我小时候听到的那些,祖上做什么的,爷爷哪年死的,奶奶怎样怎样,历史的细枝末节,时间的拐弯抹角,因为我未经历,并未发现遗漏。 有一次读初中的孩子做历史作业,要制作一张手抄报,主题是“家中的老物件”。这样一来,我们就开始想家里有什么东西是可称为“老物件”的。所谓“老”,得有时间,所谓“物件”,得是具体的东西。一家人思来想去,妈妈说她可没有什么宝贝,当年跟我爸结婚时两家人都穷得不得了,她结婚我姥爷连个大衣柜都没给她打。但说起嫁妆了,妈妈对孩子说,对,你太姥姥的嫁妆大紫木箱子有年头了,零件都没有了,箱子还在。妈妈这样一说,小孩子来了兴致,要去看看太姥姥的那个“嫁妆”。一家人回旧宅忙一通把老箱子从角落里抬出来往亮堂处一放,小孩子直皱眉头,说“这是嫁妆?” 小孩子失望,做作业的兴趣就一点也没有了,把准备画图的笔纸一收,哀伤至极。妈妈不忍看孩子失望,很想救场,忙说,这么看是没什么好看的,但是紫木箱子防虫,什么东西放里面都不坏。这是老农人的实用价值思想,这个年纪的城里的小孩多爱着虚,对修饰的部分更看重,就还是对一大块黑糊糊的木头不感兴趣。手抄报要画图,要写“老物件”的历史背景,要有对细节的图文说明,而这些貌似都从这个老箱子上得不到。这时我爸说话了,比划着说这个箱子本来是什么样式的,后来为什么成了这样。说本来有一些雕件的,雕件上又有哪些图案,哪些配饰等等。我爸说的这些大约更接近一个孩子对虚的向往,好像一个精美的艺术品出现了。一个人的情思动起来脸上也会好看,眼看着孩子高兴了,眼看着孩子对老紫木箱子有了兴致,接着就对姥爷的比划进行了想象。反正这一上心,孩子就发现了些蛛丝马迹,而最能看出内容的就数箱子两边的铜提和铜锁了。 锁是插锁,插锁自然是早就没有了,但锁下面的一些配件还在,两个铜质的半圆铜片上还有一些纹饰,擦干净了看还很精美。这样一看,我们就动真格地大胆猜测起来,并认定它是如意锁。然后孩子上网看过了“如意锁”图片,果然能对上形貌。我借机赶快赞扬箱子其实是好箱子,以此指望孩子的作业好有着落。 我爸见我们高兴吧,从此打开了关于奶奶嫁妆的话题,说当时与这个紫木箱子配套的一些嫁妆还有条几、桌子、梳妆台、几把高椅、脸盆架、婚床等等。而之外还有一些铜器,比方洗脸盆、部分厨具。爸爸自然是没有见过奶奶的这些嫁妆崭新的时刻。或者也不是新的,或者就是奶奶出嫁时从娘家分摊出来的一点东西,毕竟那是个特殊的时代,成分很不好,出嫁、置嫁妆均不敢张扬。爸爸没见过奶奶的嫁妆来的时刻,只是后来他长大些,亲眼见证了那些东西如何经贫困摧残和人为破坏。比方就是这个箱子的另外的部分,遭破坏后,箱子分了几部分,爸爸把废材再利用,用几块大的木板制成了烧锅的风箱。 说起这个风箱我印象十分深刻,小时候姐姐负责做饭,我负责烧锅,拉的风箱原来就是这个箱子的木材做的。依此还能记忆的,我个头还没有锅台高的时候就会拉风箱了,着实是因为木材好,那个风箱非常好用,拉起来轻松。而能轻松操作的家务活对小孩子来说很容易获得成就感,多是愉快的,所以我正从那个穷苦年代经过时并不觉得生活艰苦,甚至是乐呵呵地过完了幼年和童年。但当初我和姐姐都不知道这个能让我们很快把饭煮熟的风箱是奶奶的嫁妆做的。现在我是知道了,去世多年的姐姐怕是一直不知。 如箱子做了烧火风箱,家里更多的木制品,都在特殊的年代里挨日子时被劈成柴烧了,没有在后来我的成长岁月里留下过一点痕迹。当然,没有留下痕迹远不止那此木制品,这世上发生过但又无声无息的事情许许多多,如奶奶同是因为成分不好,考上了远近闻名的蚌埠女中(具体学校待考,爸爸和大姑都不记得名字),也未能去读,而是带着她读过的许多书和许多的幽怨嫁给了成分好但大字不识的爷爷,而那些书最后为了引火成了灰烬,于后来的奶奶来说似乎从不存在。爸爸也只能记忆起奶奶一页一页撕书的样子,并不能记忆那些都是什么书。 话匣子打开了,爸爸还是讲奶奶的那些嫁妆,又比如在“大炼钢”时期,凡家里的铁东西都需上交,用我妈的话说,门鼻子锅铲子都得交,一家人没铁锅煮饭,则是用的奶奶的那个嫁妆洗脸盆偷偷煮些稀饭挨过一些岁月。这段故事听着有些熟悉,让我想起余华的小说《活着》里写过的一段人民大炼钢的情节。随着这些话题,爸爸之后又聊开了生活的另一面,似乎又掀开了岁月中一些被遮掩的小碎片,而我又听到了许许多多不曾听到的生活细节。岁月还是那段岁月,人还是那些人,故事听过多少回了,但从奶奶的嫁妆这个角度讲开的部分,依然有别于我早已书写完的那些成型的故事,似乎它们另有它们自己的使命和意义,启示我要对它们另做打算。我觉得似乎可以把奶奶这个人物单列出来另写一个故事,只是它无疑是个大悲剧。 关于奶奶的嫁妆展开的故事和细节现在看似乎能单独成为小说,但其实它们在《你的姓名》中已经存在,或在阴影中,或在缝隙里,它们那时不是不存在,而不过是角度的问题,使它们被遮蔽。当一个不经意的时刻,我们无意中碰到了“奶奶的嫁妆”这个开关,它们就从阴影和缝隙中走出来成为明亮甚至高光面,它们这时就成了舞台上的主角。 经过几年小说写作练习,现在回头来总结,写小说大不过也是这个道理,每个写作者因为对一段历史选取的立场不同,而有了对人物不同的确立和塑造。就是,生活还是那段生活,回头看它们,因为角度不同而有了无限的细节,并在无限延伸。 另外还特别想说的是,《你的姓名》起初是按非虚构来写的,主要想写写姐姐从出生到病逝,写到七万字时,觉得处理不了现实中的一些关系,后来改成了小说,随之纳入了更多的人物和更长的时空进来,这就是现在这个小说版本的《你的姓名》。 但不管是非虚构还是小说,都是我由纪念姐姐而起并献给姐姐的一部文学作品。同时,也献给我的父亲、母亲。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