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什么?” “我知道什么?” 四百多年前,蒙田(1533—1592)漫步在庄园一角的僻静圆塔下,这样问自己。蒙田是谦卑的:“我们不能肯定知道了什么,我们只能知道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其中包括我们什么什么都不知道。”蒙田是清醒的:万物(包括人自身)皆流转不息,许多知识都只是片面的,任何判断都只是暂时的,必须返回到自然之中才能恢复事物的本相,真理有时不是人的理智所能抵达的。 蒙田一边博览群书,一边不断内观、自思、反省。他在《致读者》里夫子自道:“读者啊,这是一部真诚的书。……我愿意大家看到的是处于日常自然状态的蒙田,朴实无华,不耍心计:因为我要讲述的是我。我的缺点,还有我幼稚的表现,让人看来一目了然,尽量做到不冒犯公众的原则。……读者啊,我自己是这部书的素材……”从内心寻找自己的感觉,跟着自己的心写作,而不是从一套既有的逻辑,或确定性的知识乃至道德框架出发,因此,蒙田未被艺术或理论改头换面或腐蚀过,他对人性洞烛幽微,相信并尊重生命之树的复杂、神秘和不可化约,而真正看清了事物的实质。“蒙田以个人为起点,写到时代,写到人的本性与共性。他深信谈论自己,包含外界的认识、文化的吸收和自我的享受,可以建立普遍的精神法则,因为他认为每个人自身含有人类处境的全部形态。他用一种内省法来描述自己、评价自己,也以自己的经验来对证古代哲人的思想与言论;可是他也承认这样做的难度极高,因为判定者与被判定者处于不断变动与摇摆中。”凭借“真诚”的《随笔集》,蒙田成了文学万神殿里的一员。 蒙田把自己的文章称为“Essai”,法文里这个词有“验证”和“试图验证”的规定性,譬如,试验性能、试尝食品。蒙田使用这个词意在表明:自己不妄图以自己的看法、观点作为定论,只是探询、试论、呈现思维的过程和结果而已。蒙田的随笔夹叙夹议,信马由缰,结构自如,语言简净、明澈、活泼、轻盈,极具个人色彩,竟使“Essai”倒成了一种文体,对培根、兰姆、卢梭等产生了巨大影响。我们一般将它译为“随笔”或“小品文”,因为其形式的非严整性与中国传统的性灵小品文有异曲同工之妙。 蒙田随笔的写作闪耀着“修辞立其诚”“认识你自己”两个中西古老铭言的智慧之光,他把自己作为例子不是把自己当作导师,而是“认为认识自己、控制自己、保持内心自由,通过独立判断与情欲节制,人明智地实现自己的本质,那时才会使自己成为‘伟大光荣的杰作’” ,散发出澄澈的光芒。 伽达默尔认为,语词就是认识过程本身,是认识得以完成的场所,也是使事物得以完全思考的场所:“语言就是理解本身得以进行的普遍媒介。理解的进行方式就是解释,……一切理解都是解释,而一切解释都是通过语言的媒介而进行的,这种语言媒介既要把对象表述出来,同时又是解释者自己的语言。”寻觅到一种最适于自己表现自己的语言,也就等于理解、把握了自我与世界。歌德这样称赞蒙田:“这位思想家最出色的成功之处,是研究了可研究的事物,同时冷静地尊重不可研究的事物。”我们应像蒙田一样不时回心式地问问自己:“我知道什么?”与此同时,效法蒙田探索、创造各种崭新的哲思、言说与写作的方式。 在杰夫·戴尔笔下“笨蛋之城”——其实我们也置身其中——有众多学院派学者,他们服膺所谓“伟大人物”的思想体系,多被他人的理论学说、逻辑形式所控制、征服或奴役,而拘囿于各种逻辑、知识、道德的取景框;他们没有意识到创造性思想所到之处,就是智慧之花绽放之处,也是语言之花绚烂之处;他们声称遵循“学理”,讲究“逻辑自洽”,可“学理”其实只是一种逻辑性和逻辑的清晰性,实际并没有纯粹的逻辑准确性,因为逻辑不完全可靠,不可能一劳永逸地还原、复制、反映世界(包括情感、心灵、心智)。以逻辑裁判文艺的结果,或胶柱鼓瑟,佶屈聱牙;或雕肝琢肾,言不及物。杰夫·戴尔说:“到任何一所大学的书店你都能看到一堆堆学者写的关于劳伦斯的书。这些书构成了大学的基础文学研究而没有一本与文学有任何关系。” 难怪杰夫·戴尔会毫不客气地痛斥时下学院派学者为“狗屁理论家”。他们从不考察心灵、心智的可靠性与障碍,更不关心个体乃至群体心智在知识、逻辑运行中的堕落,还常以“天堂的把门人”自居!他们“皓首穷经”,习惯于“高空作业”“闭门造车”,而千人一面、千篇一律:从概念到概念,从教条到教条,从谎言到谎言;既没有文体意义上的语言之美,更没有如履薄冰、如临深渊的智慧运动之美;既不能“通作者之意”,又不能“开览者之心”;这种知识、逻辑和语言的滥用,只是贩卖知识、教条一类“美学的谎言”的游戏——文字即垃圾!如维特根斯坦所言,他们不过是运用逻辑的骗术,除了骗自己之外不能骗任何人。当代诗人、批评家李森戏称这些学者为“学院派伙食团”。 1769年,莱辛在《关于古代事物的通讯(45)》中写道:“我们所见比古人多;可是我们的眼力也许不及古人;古人所见比我们少,但是他们的眼力(尤其对于阅读来说)也许远比我们更锐利。” 1986年,在《语言知识》一书序言的开篇,美国语言学家乔姆斯基(1928—)提出了两个非常有趣的问题:(1)“为什么我们获得的材料如此之少,而产生的知识却如此之多?(2)“为什么可资利用的材料如此之多,而我们的知识却如此之少?”第二个问题尤为重要。 20世纪以来,西方各种理论学说蜂拥而至,知识无限扩展的结果,仿佛让世界和心灵都失去了着力点,使人们的理解力正陷于混乱之中。据说诗人叶芝有一个不可动摇的信念,相信“一扇看不见的大门终会打开”。大家迫不及待地译介、阅读、学习,仿佛想一年吸纳百年的思想成果;数十年过去了,那扇紧闭的大门并没有敞开,更遑论探索前人未尝涉足的问题,提出“必古人之所未及就,后世之所不可无”(顾炎武语)的洞见。——西方各种理论学说似乎成了阻碍我们戛戛独造的“理障”或“知识障”。真正的书写是赶在时间残酷淘洗之前的自我淘洗,祛除此“障”以开启紧闭的智慧之门,刻不容缓! 古代圣贤或“伟大人物”的思想学说,在唯识学里别称“圣教量”;“圣教量”的形成,究其本则亦源于“现量”与“比量”。“现量”是不依赖语言文字,通过感性直观、返观自照的体认获取的知识;“比量”则是依赖语言文字,通过比较、分析、综合、逻辑推理等方式获取的知识。作为“文化之王”,哲学居于元科学或元叙说的地位,是“一切学问之归墟,评判一切知识而复为一切知识之总汇”。比较而言,中国哲学传统偏于“性智”(返观自己本心的认识),西方哲学传统偏于“量智”(依赖思辨推度向外求知的认识)。 “现量”可分两种:一为感觉现量,通过感性直观获得;二为内知觉现量,通过反省直观、返观自照的“体认”即“证量”——一种“心会”与“神通”,即曹雪芹说的“唯心会而不可言传,可神通而不可语达”——获得。以禅宗为例,其修证便是一种自性上的直觉、直观、直悟和直证。“禅的现量境有两大内核,一是本来现成,一是一切现成。本来现成即每个人都有纯真的佛性……一切现成是现量之境,即万物未受逻辑知性干预而原真地呈显。”“本来现成”是对自身佛性的体验、观照,“一切现成”是对佛性真如妙用的揭示、发现。禅宗将佛性、真如置于活泼泼的生活中,在每一次真实的宗教体悟中获得其现实性。换言之,理解佛法,就是在本有的世界中发现真理,而不是抛弃自己的世界关联去重建一个新的世界。正如钱穆所言:“禅宗的精神,完全要在现实人生之日常生活中认取,……中国此后文学艺术一切活泼自然空灵洒脱的境界,认其意趣理致,几乎完全与禅宗的精神发生内在而很深微的关系。所以唐代的禅宗,是中国史上的一段‘宗教革命’与‘文艺复兴’。” 西学东渐,旧学邃深且新知深沉的学者,如现代哲学家熊十力认识到“吾国学术,夙尚体认而轻辨智,其所长在是,而短亦伏焉”。在他看来,冥然自证语系“证量”境界,理智思辨语系“比量”境界,二者不可偏废;“玄学决不可反对理智,而必由理智的走到超理智的境地”,熊十力说:“此书(《量论》)实有作之必要。所欲论者,即西洋人理智与思辨的路子,印人之止观,及中国人之从实践中彻悟。……《量论》于中、印、西洋三方,当兼综博究”。 职是之故,熊十力一方面强调反求自证,“性智”为主,从“证量”入门:“通古人之意理者,必非徒在文字上着功,要自有所致力于文字之外者。唯其平日仰观俯察近取远观之余,反己以濬其源,即事而致其知,既已洞见本原,明察物理,是故读古人文字,能以睿照而迎取古人意思。古人真解实践处,吾可遥会其所以;若其出于意计之私而陷于偏陋浮妄者,吾亦即得推其错误之由来,而以吾之经验正之。以故于古人之意理无不尽也。”“我之有得于孔学,也不是由读书而得的,却是自家体认所至,始觉得和他的书上所说,堪为印证。”另一方面,熊十力又要求“量智”为辅,以“比量”开示:“玄学亦名哲学,是固始于思,极于证,证而仍不废思;亦可以说资于理智思辨而必本之修养以达于智体呈露,即超过理智思辨境界而终亦不遗理智思辨”。“哲学不仅是理智与思辨的学问,尤在修养纯笃,以超越理智而归乎证量。” 晚年熊十力更是提出了“思修交尽,二智圆融”说:“夫哲学以上达天德为究竟(自注:达者犹云证会,天德犹云本体,非谓天帝,此用《中庸》语),其工夫要在思修交尽。专尚思辨者,可以睿理智(自注:理智以思辨之功而益深锐博通也,故云睿),而以缺乏修为故(自注:修为亦云修养,孔门求仁、思诚与存养、笃行等工夫是),则理智终离其本(自注:本谓性智,理智是性智之发用。然既发,则交于物、杂于习而易于丧失性智炯然无系之真。故唯修养淳笃,性智无亏蔽,而后其发为理智者,却不足语此),无可语上达(自注:理智离其本,即唯逐物而不可语上达天德也)。专重修为者,可以养性智,而以不务思辨故,则性智将遗其用(自注:理智是性智之用,思辨废即理智绝,则是孤守性智而遗弃其周通万物之大用也),无可成全德也(自注:全体大用俱彰,方是全德,今遗用故,全德不成)。是故思修交尽,二智圆融,而后可以为至人之学。” “伟大人物的著作是环绕我们升起、落下的太阳。一切正在下落的伟大著作,它们再次升起的时刻来临了。”然而,众多学院派学者止步于服膺“圣教量”,殊不知其本亦源自“现量”与“比量”,更不知还有重要的“证量”或“悟证”。中国古人思想的言说喜欢“征圣”“宗经”,“依经立义”,贯穿其中的便是对“圣教量”的“证量”或“悟证”,即将自己的生命与书中的生命相互对证,“读书得间”,“直指本原”;最终,在“述旧”中“创新”,在“论古”中“标今”,或“公认定说”,或“自圆其说”,或“自成一说”。学院派对此漠然不识,没有意识到“哲学家,即便是康德,也是创作家。他有他的人物、他的象征和他隐秘的情节”(加缪语);他们缺乏的正是蒙田式的内观、自思、反省,即以自己生命与书中的生命相互对证。黄侃云:“中国学问有二类,自物理而来者,尽人可通。自心理而来者,终属难通。”与之相应,世间有两种文字,一是用墨水写的,一是用心血写的。当今学者迷失“性智”之本,一味以“比量”开示,止于明白“物理”而不通“心理”,又怎能透过作品与著者钟鸣罄应、相得于心,提出真知灼见并“金针度人”呢? 对此,现代文学批评家李健吾有极好的建议:“蒙田指示我们,我们对于人世就不会具有正确的知识,一切全在变易,事物和智慧,心灵和对象,全在永恒的变动之中进行。被研究的对象一改变,研究它的心灵一改变,心灵所依据的观点一改变,我们的批评就随时有了不同。一个批评家应当记住蒙田的警告:‘我知道什么?’唯其所知道的东西有限,他从不得不放弃布雷地耶式的野心,他才不得不客客气气走回自己的巢穴,检点一下自己究竟得到了多少,和其他作家一样,他往批评里放进自己,放进他的气质,他的人生观。”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