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关于历史 我的长篇小说《老鹰之歌》有一个历史事件背景,那就是抗日时期发生的南洋华侨机工回国,驾车翻越险象环生的云南群山,运送国际援华物资的经历。那是人类战争史上的一个极其特殊的事件,也是华夏文明儒家伦理中家国情怀的壮烈表达,无比感人。这个事件非常大,相当重要,可以写成无数个《辛德勒的名单》和《索菲的选择》。 可我不想写成历史小说,再现历史非我所长,也非我的兴趣所在,写成新历史主义小说,重新解释历史,也不是我这部《老鹰之歌》长篇小说的叙事方向。我更愿意写成福克纳似的《我弥留之际》,一个人老了,在日落时刻猛然警醒,抓住时间老鹰的脚杆,随风而去,诸如此类。我要做的是超越历史,写生命之河,写乱世人生,写永恒的爱情、等待、误会、暗杀、躲避,忧伤与思念等等。 2、关于老鹰 这部长篇小说名为《老鹰之歌》,让一些朋友不解,明明写卡车,怎么会以老鹰命名?这里解释一下。老鹰是个意象,有两个象征意义。第一,卡车在险象环生的滇缅公路上奔跑,很容易翻车坠崖,云南最深的山谷六七百米,谷底汹涌的大河远看似一条细线,似有若无。卡车坠崖,很像老鹰起飞并俯冲,好久才能滚落山底。当然是悲壮的,但也神秘,也无奈,甚至有某种美感,似死如归的决绝之美。取老鹰之名,第一层意思表达的就是这个。第二,这部小说的主角,其实是记忆,这是一部关于记忆的作品。一个美国老人,在生命的日落时刻出行中国,让记忆像老鹰一样起飞,领着自己寻访故地。记忆复苏,老鹰起飞盘旋,寻找目标,最后,在青年时留下记忆的云南,老人永远闭上了疲惫的双眼。 3、关于爱 卡车高山河流老鹰和飞机,美国人马来西亚华侨中国人和日本间谍,包括为爱疯狂的女学生,一盆水打翻,四处流散,核心却是爱。这部小说有爱情,但并非两个人曲折离奇的爱,而是几个人爱过的痛彻经历。我的这部小说有各种男女关系,学生与军人的恋爱,司机与客栈老板的恋爱,美国人与中国人的恋爱,城市小楼里的拥抱,深山孤院里的争吵,过去的爱情和现代人的男女关系等。寻找、追忆,时光之河和乱世人生,小说中涉及到的几个人的爱都没有结果,更有人不知所终。 但是,乱世的动荡和孤独中,爱是温暖的依靠,照亮了历史,驱散了恐惧,陪伴岁月艰难移动,这已经足够美好。爱是人类生活的核心,生于乱世,爱更曲折和珍贵。人类最伟大的小说,写的都是爱与美。有人白头到老,有人破碎凌乱。有的爱是恨,有的爱是分离,无论如何世上都有爱,也就有希望。 4、关于日本间谍 我在这部小说中用心写了两个日本人,这是两个浪人,随波逐流,不知所措,想做点什么,又找不到合适的事。二十世纪初期和稍后,整个世界心乱如麻,日本各派吵作一团,中国大地也在争斗。一个爱写诗的日本青年和一个喜欢打架的日本兄弟结为朋友,在迷茫困顿中来到中国。他们是历史之河中的两片浮木,心事重重,七拐八绕,变成了情报高手,跟中国人斗智斗勇。 战争事件不难写,侵略与反侵略难写,作家会受到太多流行观念干扰,写中国的抗日战争,更难。作家的眼界要开,了解各方背景甚至更大的全局,观念却要偏陕,否则就不是文学,有可能成大众话题。但真正独立而偏陕的作家意见,肯定要在几百年后才能充分呈现。比如我们现在写唐朝,写安史之乱,表达的意见就比较文学化,能更多体现出作家的个人立场和思想。另外,比之日本发动的太平洋之战和日本对东南亚国家的入侵,日本军队入侵中国的八年,是中国历史上最复杂的一段时期。帝制崩溃,政治震荡,群雄并起,既有外敌,也有内争,各种政治力量角逐,意乱情迷,非常纠结,矛盾巨大,写清楚这些,难度很大。写清楚其中的两个日本间谍,难度也大。 有正邪之别和善恶之战,但肯定不能写成一望而知的好人与坏人,他们是两个还算可信的人,是烦恼缠身的人,孤独忧伤的人,骄傲狂妄的人,重情谊和不服输的人。我查了好多资料,下了些功夫,想把这两个日本间谍写得有些意思。我希望他们在生活经历和情感上,包括其从事的职业工作中,更接近真实的人,接近那些在拳台的搏击中左右躲闪,最终被击倒的人,而不只是两个敌人。如此,世界就会更宽阔,生命更永恒,时间也更让人牵挂和感慨万端。 5、关于超现实 我的小说基本是写实的,但也有特殊的表达。里面一个名叫陈小姐的大学女生,经历了各种现实动荡,几经辗转,流落中缅边境,化身为傣族女人,过得颠沛流离但也还平静。老了以后眼睛变瞎,光明消失,现实世界后退,超现实大幕升起,生命变得虚幻而轻盈。 她的身体一天天缩小,人还有了预言能力,像个小小的女妖。这种奇异变化我无法解释,但肯定会发生,也肯定发生过,我写到那里,她的人生就发生奇异变化,无法阻挡,于是文字跟了去,打造出一片超现实的风景。她应该是被痛苦、担忧和思念压扁的,那个时代此类乱石太多,四处翻滚,砸倒了人很容易,把人砸了变形也很容易。 6、关于修改 年轻时写小说,我喜欢一挥而就,并以此为荣。我大学时发表的第一篇小说,是连熬4个通宵写完,寄出去发表的。那个作品甚至引起了一点小小的震动,让我得意很久。我也一周完写完过一部中篇,发表了同样有好评,还二十多天写完一部长篇。但是,现在我完全改变了,越来越喜欢修改。 作家写作当然要发表和出版,却不能只为出版和发表而写。赚取稿费和小名声,并不为过,但换一种活法同样可以取得,不必来写作的道路上折腾。写作这件事有些严重,比钱和小名声都重。写是关乎人心和文明进程的事,对世界发表意见,对生命表达些感受,对艺术实验做出探寻,摸索些文学讲述的方法,整好了会传之广泛而久远,务必谨慎。 所以我现在喜欢修改,一改再改,乐此不疲。尽管写作要保持喷涌而出的粗砺感,以及某种程度的即兴直觉,修改仍然必不可少。这两个动作是可以结合的,维护好大感觉,警惕过于理性的琐细打磨,就能改得比较理想。 这部《老鹰之歌》,五年前写了三分之一,我不喜欢,放下了,转而读书和写其他。不是这个小说五年前没写好,是我认为当时未能写到我所认可的高度。老鹰飞得不高,姿势不漂亮,就没有意思了,还不如不飞,落在山岩上思考。 五年后我续上,推翻再来,重新构思和表述。之前,我为这部书作了些研究和调查的准备,重读了世界史,研究了民国生活风俗资料,美国地理和历史文化、亚洲和东南亚地理和历史文化,日本史和相应的风俗文化,云南史种种,尤其阅读了二战史。尽管这部小说没涉及到战争的正面冲突,但小说中有战争背景,就不可一笔带过,必须有态度,有态度的前提,是要有足够丰富的正确知识和相应的正确思想,即使这些战争知识和思想只在小说中用到万分之一,它也可能是一条筋胳,关乎到整个生命。 我写得快,却常常跑错了路,赶紧绕回来。无数夜深人静之时,我手下的文字队伍正哗哗前进,奔跑到几万字的界碑旁,忽然整齐地停住,不再运动。我发不出指令,手指从键盘上抽开,四周寒冷袭来,眼睛盯着电脑屏幕,心中产生了犹豫。屏幕上密集的文字没有让我充实,反而给我带来巨大的空虚。我躲在昆明呈贡空无人烟的新区,时间是半夜,窗外宽阔的寂静中,冷不防哐啷掉下什么东西,我身子一颤,更感孤单。 写作是一种自虐,我无数次深感无助,对越写越顺的小说经历产生怀疑,写了改,改了推翻,扔了不要,再写再改。三十年前我们昆明尚义街6号的几个朋友,每个人都雄心勃勃,写好了作品,趾高气扬,写不好,立即受到无情攻击,不敢出声。那时我们都认为明天就可以写出杰作,现在我心虚了,小心伺候文字的蚂蚁,戒骄戒躁。 7、关于云南 我这部小说用的是云南背景。 文学书写的原创性,有多种手段来实现。你尽可以把人写成甲虫,把美女写成蝴蝶随风而逝,但更多作家不那样做,因为那样做也很难,可不那样做更难。文学史太拥挤,写的人太多,很麻烦。走遍中国,到处是文明推移的痕迹,长安被写了千余年,江南被写了数万次,中国北方的雪花都被一代代作家细致描绘过。 幸好我的先祖从江南来到了云南,幸好云南至今少有人知,更少有人写。云南处处是高山、河谷、森林、老鹰、马蜂、千奇百怪的蝴蝶、各种动物和不知名的花草。奇异的自然秘密、独特的感情交流,好多事闻之晕眩。这是一块等待被文学大范围深刻描绘和反复命名的大地,作家终其一生,半片山坡也写不完。 我最近一二十年用心研究云南地方风俗与历史,最近四五年一直在云南西部的中缅边境调查,结识了各路朋友,有些小收获。在云南写作是荣幸的,当然也艰难。走一趟写不了,翻点资料写不了,东游西看也写不了,要住下来,到处走,反复看,交朋友,以命相抵。这是近乎开创性的工作,身前有些晃动的人影,身后的人三三两两。天地宽阔,疾风呼啸,跋山涉水,上坡下坡,有无数条道路能把人领回家,也有更多的路会让人误入歧途,失踪的可能性很大。 我这部小说只写了一点云南生活的原创性陌生感,更多写的是云南之外,包括美国和马来西亚。我的小说主角是一个马来西亚华侨,恰好在小说写完不久,我去马来西亚,跟当地作家和艺术家座谈。感觉那片地方,包括马来西亚槟城的海滨风景,路边的八哥和在行道树间穿行的乌鸦,都跟我在小说中想象的生活相差无几。只是我没有写八哥,也没有写乌鸦,我写的是老鹰。 下一部书,应该写写马来西亚八哥,写乌鸦也行。一天早晨我从马来西亚的酒店出来,看到酒店门前小小的花园里,大群乌鸦绕着高大美丽的树盘旋,黑色的方块在早晨的海风中密集晃动,极似过世的司机小林师傅的灵魂,也似一部新小说的开头。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