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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颗敏感的心——我和我的小说

http://www.newdu.com 2019-10-25 《收获》 严彬 参加讨论

    自从我于2014年前后写作那几篇后来自己还念念不忘的《河上电梯》《精液树》《第三个人》开始,又或者说,再往前两三年,从我认识当时的青年作家阿丁,将自己记录梦境的一篇东西当时还那么兴奋地交给他,看看是否可能在当时阿丁主编的最新潮而又让人觉得很有品位的小说新媒体“果仁”APP上发表……记得当时阿丁回复我:那根本不是小说。阿丁的回复一时挫伤了我的写作热情,后来也帮助我进一步认识了自己。我是一个晚熟诗人,不懂写小说也说得过去。后来的我清晰地看到:是的,当时我确实不懂小说。就算是写作《河上电梯》的2014年在国贸朗园上班的我看,也会将它撕碎了扔进垃圾堆,就像一个已婚的男子羞于面对一封未婚少女的情书,而不得不将那封最纯洁的爱的书信撕碎了投入垃圾桶,为求得安宁,当作没有那件事情发生。
    事实上,到现在我也毫无疑问是一个小说新手。这两年来,就像快四十年前当时还是青年诗人的写作朦胧诗的顾城将自己的诗歌抄在纸上,依照文学通讯类往那些文学期刊投递他的诗,近两年来,我将自己完成的八九个小说像在集市上兜售生活非必需品,像顾城投递他的诗那样,向我认识的几乎所有文学刊物小说编辑先后投去了我的一篇又一篇的小说——有大半不得不重新收回。我这个小说新手,怀着一个热情而敏感的心,既是生产者,又是仅售唯一一样商品(我还有诗和随笔)的小商贩。我一面写作,在故事和情绪中纠结,留下过超过二十个无法写下去的小说,以及不是小说的小说。有时候我灰心了,就从卡夫卡的日记中找寻安慰,从他写给自己的作品中捞出一句话:
    我写的每一句话都是完美的。
    我又打起了精神。
    和我的小说家朋友赵志明、马拉、刘汀不一样,我似乎不是故事高潮爱好者,更不是讲故事的高手,虽然我也从小缠着我的皮肤白净的爷爷讲过很多神仙鬼怪的故事,就像普鲁斯特赋予马塞尔拥有外祖母亲手为他买的乔治·桑的四本童年小说,我也有我的童年故事,却很难在脑子里装下故事。想到赵志明曾乐呵呵地在中国人民大学创造性写作班的宿舍中对我说:现在我脑子里已经装着五六十个故事,只要我有时间,就可以将它们写下来。我很羡慕他,仿佛在有一场饭局上开始听他滔滔不绝地讲述一个千头万绪的故事——他在故事中欲罢不能,甚至常常迷失自己。我现在无法贡献好故事。我也不具备我的朋友、优秀的小说家李宏伟那样天才而精确的小说构造天赋。
    我拥有的是什么呢?
    一个敏感的心。
    我喜欢观察周围的人与事。
    我喜欢就那些人和事浮想联翩。
    这大概就是诗人的头脑——但也是小说家普鲁斯特和卡夫卡相似的头脑。
    五六年前,也就是我搬到国贸朗园一个幽静的艺术院落中上班的那两年,每年早上,我从南三环的十号线大红门站上车,那里有清早从大红门服装市场批发了两大包服装,用最大的黑色塑料袋装着,去北京大大小小的服装店零售的商贩,她们基本上都是女性,年轻的,中年的,都有——我往东走,经过石榴庄、宋家庄、成寿寺、分钟寺、十里河、潘家园、劲松、双井,从人最多的国贸站下车,而那些挤在地铁中间拖着黑色塑料袋的女孩和女人们有的继续往北;我从国贸下车,随着人群往前面走,坐着电梯往上面走……前面有时出现我时常碰到的在国贸上班的年轻女孩,穿着各式各样的衣服,有的很美,婀娜的身形令我心动,有的也不那么美,背影让人看到产生一丝恻隐之心。就是在那样的一种感觉下,有一个白天,就是在我坐着电梯从国贸地下往地上运行的时候,我感到自己仿佛身处一条河流之中,我在河底,坐着一架电梯,恍如带领希伯来族人分开红海出埃及的摩西,我从那被我想象成河流的地铁国贸站经由一部电梯上升……前面是人,是一位拖着巨大的黑色塑料袋的零售衣服的中年女人,穿着黑色的紧紧包裹着她的臀部的短裙……我们一同上升,很快就要浮出水面,就要来到被阳光充满的地面……就是在那样的感觉中,在所见的想象的混杂中,我用手机飞快记录当时的感觉,写下了《河上电梯》中最开始的部分:
    电梯在河面上升,一个女人站在我上方约十步的地方,穿着黑色短裤,提着黑色塑料袋,像一架黑色的轰炸机在我头顶变得越来越大。我盯着她的包裹着黑色短裤的屁股看,感觉屁股开始像一块农田进水,水的湿气逐渐布满白色的土地,稻田在开裂,青草长出来,甩着头,它们潮湿的叶子都开始和我说话。我感觉她的屁股缝隙中流出的湿气快要透过黑色短裤,沿着电梯朝下蔓延,一直从我的双脚蔓进我的眼睛,双脚开始站立不稳,必须要将自己交给她解决掉了。
    那是情欲蔓延的桥段,也是悲伤的场景。
    我想,这样的事实构成了我现在作为新手的小说来源。
    我观察。我想象。我飞快地写下来。
    有一次,一天晚上,我去参加朋友的毕业晚宴,喝多了酒。当天晚上我安睡在自己床上,就那样过了一夜,而没有做梦。第二天六点左右,那时我已经在半睡半醒之间了,我的意识已经几乎清醒了,只是还没有睁开眼睛。我的脑子里出现了那么两个字,延续着前晚的场景:
    醉酒。
    我睁开眼睛,洗脸刷牙,打开电脑,坐在电脑前面飞快打字,思绪呈一条被点燃的直线一直往前,推动着我的手,让我依照思绪将我所想的转述为汉语言印在电脑上。有时候,我的手指甚至跟不上我的思绪……整个人都要飞了起来,就像从前我写那个很短的《纠缠》那样。直到中午,我短暂吃了午餐,又继续走进很快就接上了的思绪的房间,继续写着……到了下午不到两点钟,一篇一万二千多字的小说《醉酒》就那样完成了,中间竟没有一个标点,而只以加粗的方式标记了部分字句,是好心为编辑和读者打算。
    是的,就是这样。
    写《醉酒》是那样。写小说《环形山》也差不多。
    也是在一个相近的感受下,在我坐地铁的时候,脑子里想到一个场景:
    一个人坐在一个环形隧道的地铁中,他怀揣着一个秘密和一个计划,却永无休止地坐在那辆地铁上,永远也不会从中走出来。
    想到那些时,我还是站在地铁上,周围都是人,但不太挤。我能看到旁边的人,也能看到对面的人。我看到他们的体型、衣着、胖瘦、脸上的表情。不是骗你们——我曾经在十号线上两次看到过同一个将近五十岁的个子不高的中年女人,她对着两个不同的女人说着某种减肥和整容方法和产品。我看到她竟然抚着自己灰黄的脸,说自己的脸色明显比以前好看了,烟袋也没那么大了……看到那些,我是多么为她悲伤!就是在那样的场景下,在我想到的那个怀着一个秘密和一个计划的人在永远也走不出来的地铁中,我尽力写下了小说《环形山》。
    我觉得自己似乎有一种能力,便是从世界上,在日常生活中,甚至从已经本身就是文字的纸条里,我辨认出文学——我指的是文学,而不是故事。这个被我看出来的我所见到的、感受到的文学,它是世界的细胞,或者世界上的会变色的蝴蝶,潜藏在那里,我站在它们面前,看了一会儿,就发现它……有时候我就会有手指头轻轻将它挖出来。有时我还让它留在那里。当我将它挖出来了,就以诗歌、随笔或是小说,这样文学的方式载体,夹杂着我的思绪、情感、内心活动,便造成了一个我自己的文学作品。有时候,那个文学作品中有一个故事,有时候竟然只有海浪不断拍打着海滩,随着时间的变化上涨又消退,有时候一件事情做到一半没有按照人们想象中的那样走下去,就像一个人吃着饭突然中断了而被人叫走,也没有留下任何解释的话。我想,文学,小说,也就是这样,它给人类真实或虚构切片的很多种可能性中的一个——有时还会往前再延展出半个——
    环形的十号线载着十万个人绕着三环跑,他们都来不及下车,又坐在那里等了一圈,没有人感受到暗夜来临。所有人在隧道拉伸的时空里做着各自的事情,无数的沉默、交谈、翻书的声音,乞丐们的吹拉弹唱,报警器的滴滴声,鲜花盛开的声音,有人打盹,有人肩上的背包滑落,报纸上的字哗哗响,水滴声,空气管的丝丝,广告牌寂静无声……穿条纹长裙的女人琴琴就站在我对面,靠在一根银灰色的保险杠上。她什么也没有做,哪儿也没有看,只有两片玫红色的唇偶尔一开一合。……(《环形山》开头)
    我让一个人进入我构造的《环形山》,也让自己和读者看一看这个“环形山”,站在这小小的山边看看。它不算什么,只是一个小东西,甚至没有采用我目前最擅长的一种方式——观察和联想,更多的事物——主要是想象中的,更发散的。有时候我没有能够掌握住自己写作中的东西,我失控了,有时候更是失败了……但也不要紧,我还是一个新人,我希望活得长久一些,这样我有更多时间来发现自己、改善自己。有时候我也想,纵使我没有那部普鲁斯特拥有了的“人生为你打开的唯一一部书”,但我会睁开眼睛不停看,我让自己清醒以便驱动我的思绪,去看,去感受,去思想,去动手。
    到了最后,希望我做完了能做的事情,而如果不幸的是,仍然发现自己在小说的路上一无所成,或者始终还是一个“新手”,那时我便连懊悔的时间都没有了。那样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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