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0月15日,是德国哲学家尼采诞辰175周年的纪念日。下文摘自周濂新书《打开:周濂的100堂西方哲学课》中论述尼采的部分,澎湃新闻获得授权刊载。 尼采,1861年 尼采的死亡和出生 1889年1月3日,在意大利都灵的卡尔洛·阿尔弗贝尔托广场上,刚刚离开住所的尼采,看见一个马车夫正在虐待自己的马。他冲上前去,热泪盈眶地紧紧抱住马脖子,高呼道:“我的兄弟!”尼采疯了。医生的诊断说明书上赫然写着:精神错乱症和渐进性麻痹。 作为肉身的尼采此后继续苟活了11年,直到1900年8月25日才真正离世,但是作为思想者的尼采在1889年1月3日那一天就已经死亡了。在他精神失常前的一年中,尼采一口气写下了五本小册子,分别是《偶像的黄昏》、《瓦格纳事件》、《尼采反瓦格纳》、《敌基督者》和《瞧,这个人》——就好像是超新星在归入沉寂之前的最后爆发。 《瞧,这个人》是一本个人自传。仅看书中小标题——“我为什么如此智慧?”“我为什么如此聪明?”“我为什么能写出如此好书?”“我为什么是命运?”——你就知道,此时的尼采已经一脚踩在了疯狂的边缘。令人大惑不解的是,这本书的书名出自罗马总督彼拉多指认耶稣基督时说的名言:“瞧,这个人!”把这句话作为个人自传的标题,尼采绝不是无意为之。要知道在同一年,尼采还写出了《敌基督者》,作为有史以来最著名的基督教的反对者,尼采竟然像指认耶稣基督一样来指认自己,其中的反讽和紧张非常耐人寻味。我们会在尼采专题的最后再回到这个问题。 现在让我们先来看看尼采的出生。1844年尼采出生在德国东部的一个小村庄,五岁的时候父亲因病去世,同年,两岁的弟弟也因病去世。这两件事情给他造成了巨大的心理阴影。可以说,命运女神从一开始就给尼采的人生涂抹上了浓厚的悲剧色彩。 六岁的时候,尼采与母亲和妹妹一道去瑙姆堡投奔祖母和两个姑姑。尼采从小在女性的环境中成长,但他却是历史上非常著名的厌女症患者。关于女性,他说过最著名的一句话是:你到女人那里去吗,不要忘了带上鞭子。但是有趣的是,在他与红颜知己莎乐美摆拍的一张合影中,手拿鞭子的恰恰不是尼采,而是莎乐美。很多解释者认为,这再一次证明世人对于尼采存在着太多的误解。 虽然成年之后的尼采反复强调甚至炫耀自己的破坏性,比方说:“让个体感到不快,这就是我的使命。”再比如:“我不是人,我是炸药!”可是年少的尼采却是一个特别安静羞涩的人,因为父亲和祖父都是牧师,所以尼采儿时的绰号是“小牧师”。事实上,即使成年之后,生活中的尼采依然是一个安静羞涩的人。然而在他的内心深处,却好像隐藏了一座休眠火山,当它爆发的时候,不仅可以摧毁基督教的千年传统,同时也可以摧毁整个理性主义的千年传统。所以在读尼采的时候,一定要把他的哲学跟人生结合在一起读,他的哲学就是他的人生,他的人生就是他的哲学。如果你不能体验他的体验,不能设想他的狂想,那就很难真正进入他的哲学。 病态的人生和健康的哲学 尼采无疑是一个病人。他的病态首先体现在生理上,他有很严重的头痛症,他的胃肠功能不好,眼睛也有问题。24岁的时候尼采就成为巴塞尔大学的古典学教授,但是到35岁的时候,他却不得不离职,原因之一就是他的眼睛几乎失明,读不了任何著作。尼采不仅有很严重的生理疾病,同时也有很严重的心理疾病和社交障碍症。第一次见到莎乐美的时候,尼采用蹩脚的幽默感说道:“尊敬的莎乐美小姐,我们是从哪个星球上降落到一起的呢?”想象一下,如果你是莎乐美,听到这句话该作何反应呢?很显然,这样的尬聊是无法进行下去的。 但是如果你不去近距离地接触尼采,而是远远地阅读他的哲学和人生,就会被他深深地感动。因为这个病态的人一直在渴望一种健康的哲学。“健康”这个词几乎是尼采评判人生和哲学的终极标准。比如,他之所以批评苏格拉底的哲学,理由正在于它不健康,他之所以批评基督教的道德,理由也在于它不健康。 什么是健康?我在课堂上跟人大同学们说:你们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充满希望,你们的两腿结实,身体充满力量,更重要的是,用尼采的说法,你们的消化系统非常好,可以吃各种东西,睡很香甜的觉,你们可以大笑,开怀大笑,充满了对生命的肯定、憧憬和渴望。这些对于健康的人来说,都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但是对于体弱多病的人来说,却是可望而不可即的。更重要的是,尼采在28岁的时候,不知出于何种原因染上了梅毒,这在当时的欧洲是不治之症,即使可以延缓病情的发展,但却终身难愈,而且最终病毒会侵袭大脑,导致精神失常。我们没有这样的人生体验,但是我们可以想象这种万蚁噬骨的病痛感,它挥之不去,如影随形,让你时时刻刻都在反观自己的身体和灵魂。 写出《追忆逝水年华》的法国作家普鲁斯特,就是这样通过病痛来接近自己的灵魂的。他说:“病人,更多地觉得接近自己的灵魂。”普鲁斯特还说:“生活是一样贴得太近的东西,它不断地使我们的灵魂受到伤害。一旦感到它的镣铐有片刻的放松,人们便可以体验到隽永的乐趣。” 我在18年前读到这段话的时候,写下了这样的读后感: 生活贴得太近会伤害灵魂,灵魂贴得太近会疏远生活。反正没法过!!!但是时间不会戛然而止,时间在灵魂低眉举目之间轻轻跃过,把状态拉长成生活,历史就是这样完成的,生活就是这样展开的,然而灵魂还在丛林的月光下沉思,想着没有出路的出路。怎么办?于是我们决定不用理性去规划生活。我们用意志力,用极大的轻蔑力去贬低生活,贬低一切来自生活幻想和幻象帷幕之下的幸福、快乐、温馨、亲近等等一切美好的词汇,在这种大轻蔑中体会另一种力量,一种源自生命底层的力量,它狂飙突进,荡涤一切。于是我们终于把握住生活的本质,我们手指前方,说道:“喏,这就是生活的本来面目,你们这些可怜的被蒙蔽的蝼蚁。”——尼采就是这么生活的,但是尼采首先摧毁的就是他自己的生活。 可是尼采并不因此感到沮丧,相反,他在这样的病痛中找到了自我救赎的道路。在《瞧,这个人》中,尼采写道: 36岁时,我的生命力降到了最低点——我还活着,但却看不到离我三步远的东西……在我身上,精神的完全明亮和喜悦,乃至于精神的繁茂兴旺,不仅与最深刻的生理虚弱相一致,而且甚至与一种极端的痛苦感相一致……从病人的透镜出发去看比较健康的概念和价值,又反过来根据丰富生命的充盈和自信来探视颓废本能的隐秘工作——这乃是我最长久的训练,是我最本真的经验,如果说是某个方面的训练和经验,那我在这方面就是大师了。 我认为这段话非常好地传达出病态的人生和健康的哲学之间的关系。用心体会尼采的用语,他用明亮、喜悦、繁茂兴旺去刻画精神的健康,这些词汇最初是用来刻画身体的健康,这对于尼采来说是可望而不可即的状态。尼采告诉我们,恰恰是从病人的视角出发,才能真正体会和理解什么叫作“健康的概念和价值”,恰恰是通过虚弱和颓废,才能真正地体会和理解什么叫作“生命的充盈和自信”。这是一种自我克服的过程。 热爱命运就是尼采最终的自我嘲讽 除了健康,“颓废”是理解尼采哲学的又一个关键词。颓废是健康的反义词,它不仅是生理性的,更是精神性的。什么是颓废?就是体会到生命的无意义,人生的虚幻感,以及自我的无能为力感。我们可以做一个区分,就是那个“名叫尼采的人”和那个“名叫尼采的角色”。那个名叫尼采的人分明体会到了虚弱和颓废,生命的无意义和人生的虚幻感,但是那个名叫尼采的角色却是要肯定生命,热爱命运,去赢得一种完全明亮、喜悦,乃至于繁茂兴旺的精神生活。 美国学者罗伯特·所罗门在《与尼采一起生活》中告诉我们:“尼采主要关切的是理解他自己的那个遭受疾病折磨的、孤独而又不幸福的人生,并由此肯定这个人生。”这里的重点在于,在理解如此这般的悲惨人生之后,仍要“肯定”这个人生。我认为所罗门对尼采的总结,特别像一句流传甚广的人生鸡汤:“看破这个世界,然后爱它。”这句话之所以像是人生鸡汤,是因为你,现实生活中的每一个平凡而普通的你,不能够用自己的意志力、生命力去丰富和填充这个句式,于是这句话就成为一个徒有其表的表述,一个稀汤寡水、没有实质内容的空洞形式。就好像我们衷心地热爱C罗和梅西,因为衷心地热爱,就误以为我们也共同参与了他们的卓越和不凡,但其实我们只是英雄的影子,英雄们过真正的人生,我们喝影子里的鸡汤。 尼采说:“我怎么能不感谢我的整个人生?”这句话真是让人动容。它让我想起我另外一个无比钟爱的哲学家维特根斯坦,他在临终前的遗言是:“告诉他们,我度过了极好的一生。”从凡人的角度看,维特根斯坦的人生经历说不上好,但是他就像尼采一样,在经历了“遭受疾病折磨的、孤独而又不幸福的人生”之后,肯定了自己的人生。为什么可以这么做?因为他们都坦然接受了命运女神交付在他们身上的必然性,所以尼采说:“热爱命运!” 1889年,尼采陷入疯狂,病历记载:“这个病人喜欢拥抱和亲吻街上的任何一个行人。”罗伯特·C.所罗门说,“热爱命运就是尼采最终的自我嘲讽”,“他的人生就是对‘热爱命运’的检验。他没有成功地通过这个检验”。 我并不认为尼采没有成功地通过这个检验。我认为我们每一个人都需要反问自己:你有没有打算通过这个检验?你是不是能够成功通过这个检验? 《打开:周濂的100堂西方哲学课》,周濂/著,上海三联书店·理想国 2019年4月版。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