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文学从进入大众视野、参与日常生活到成为文化产业的重要内容支撑,二十年来,其文本样态和审美气质都已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网络小说在题材、体量、开发前景和粉丝文化上的日益成熟,不仅完成了网络从“文学新媒介”到 “文本新语境”的变迁,而且也完成了自身在文学审美上的融合与迭代。读者的阅读选择与资本市场的开发选择同时搅动网络小说的自循环,并与小说自身的创作规律形成了新的对话关系和审美体验。 近几年来,现实题材作品持续受到市场关注。在今年开评的第三届网络文学双年奖中,首期榜单中有蒋离子的现代都市情感小说《糖婚》,而在这部作品早在2017年就获原国家新闻出版广电总局与中国作家协会评选的“优秀网络文学原创作品”。《糖婚》的情节本身并不复杂。小说以周宁静、方致远夫妇六年的婚姻生活,以及他们面临的来自现实和自我的一系列挑战为主线,描绘了以高中同学为主要构成的青年人生活状态。从文本呈现来看,小说一方面在故事冲突上站稳了现实主义的立场,囊括了子女教育与职场危机、家庭日常与精神出轨、价值冲突与性格焦虑等主题,并企图以此向思想深处掘进;另一方面,在人设上,“图鉴式”的人物排列替代了“群像式”的人物塑造,即时性阅读的快感操纵着情节推进,自觉回应着“隐含读者”,也在表明文本的网络身份。而这两种倾向的共生,既体现了传统文学与大众文学在主题和趣味上的雅俗融合,也确证了“中间性”审美已经成为网络文学精品化过程中的必然存在。 网络文学研究就其审美方式的转换曾提出“实时欣赏”的概念——当然这里不是主要讨论传播媒介角度的“实时”和“延时”,而是从阅读过程中读者产生的审美体验的角度,对这个以传统文学为参照系的概念进行讨论。网络文学在阅读上有即时性、一过性的特征,“浏览式”“娱乐式”阅读消解了传统文学作品在文本传达上的宏大意义建构。而传统文学需要读者在文本阅读过程建构文本语境和心理距离,并且在“深入读”“反复读”的过程中获得思想意义的追问。网络文学因其与后现代文化之间的图底关系恰恰是要消解这个距离,把代入感替换为读者欣赏过程的重要手段,读者完全无需以思想高度、生活阅历和处世态度来促成对文本的理解,文本也无需对主人公的情感状态做足够的逻辑铺垫,阅读双方进入了“实时状态”,读者变成一个领到“任务”的“游戏者”。 在《糖婚》中,“不幸的人各有各的不幸”,灰调审美主持着人物的情感线索。开篇就是方致远的假离婚和老巴的真离婚带出陆泽西的离异和明杭的单身,大学同学四人的情感状态全部预警,之后出场的方致远的前任柏橙,周宁静的表哥周宁海、上司迈克,与陆泽西合租的童安安以及海莉的哥嫂等等,他们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在现实中正在单身、成为单身或者渴望单身,这些生活的负重与无奈一一袭来,现实生活的滤镜被关闭,“鸡汤式”美好的乌托邦被打碎,“丧丧”的真相被揭开,对于美好生活所有的“抄近路”都被切断。这种对传统中心话语的拒斥和对“王子公主最终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的价值颠覆,暴露了后现代主义语境下人作为主体已经不再稳居中心位置。周宁静精心经营、全力控制下的婚姻在丈夫的前任空降和学区房的合力作用下摇摇欲坠,而实际上方致远是一个对家庭极负责任的男人,与前女友也并未有旧情复燃的愿望和事实,他宽容隐忍,以家庭和谐的名义对周宁静的生活管制和精神控制照单全收,也抵不过几个小小的误会对婚姻的蚕食,让“糖婚”变成了“苦婚”。而那些以他们为榜样的昔日同学也个个堪忧:通过相亲结婚的海莉和老巴因价值观迥异离婚后发现已经有了孩子;陆泽西在快节奏、高压的生活中以游戏人生的面具逃避着与感情的面对;明杭因父重病从北京回到家乡后依然身无所系情无所依…… 在这样的人设和剧情中,领到阅读任务的游戏者(读者)不会纠结人物前传的合理性,也不会考证这些波折对于生活的颠覆或个别情节的猎奇,读者将在小说中这些人——每一个在自己战场上败下阵来的人中间打开一个“平民化视角”,然后透过视角在文本找到“自己”,并因此获得阅读快感甚至是共鸣似的心理抚慰,实时阅读的契约在认同的疗愈中自然形成。人设剧情中“实时阅读”的要素成为文本与时代主流观念进行博弈的表现,也成为作品增强文本受众黏性的硬核,支撑起了小说的内部张力。除此之外,《糖婚》中“霸道总裁”“青春爱情”等“梗”尽管不再处于故事框架的轴心位置,但在情节推进中仍然时断时续,作者没有完全剥离网络文学带有的狂欢气质的阅读属性,用通俗的大众性维持着“实时阅读”的温度。 不可否认的是,“实时阅读”和“延时阅读”都不会孤立存在,纯文学的文本中会有“实时阅读”的瞬时快感直击读者,与读者感官同步;网络文学也同样会有建构阅读期待和心理距离的文本要素,供读者进行多维度的想象和思考。《糖婚》关于“延时阅读”的审美体验主要来自于它的题材,小说关涉到子女教育、婚内价值观、事业晋升困境、金融诈骗、养老问题、大龄婚姻、办公室恋情、青年精神问题等社会问题,同时也给出了不同的出路和答案。现代都市情感题材因其与现实生活的密切联系,会主动调度读者的“经典成见”和道德评价,并引导他们根据以往同类题材的时间序列和作品质感,凭借个人的情感体验、社会阅历对眼前的文本产生阅读期待,作品由此进入“延时阅读”的环节。 比如:周宁静和方致远的情感是否能经受得住来自爱人的信任考核,陆泽西在任性的感情游戏结束后会不会尘埃落定,付丽丽“磨刀霍霍”向同学的金融诈骗最终如何收场等等。作品通过这些“爱无能”“爱无力”“爱无法”的人们,意图呈现的并不是人设本身,而是通过他们对于婚姻和爱情的质疑与出离,对婚姻进行更为深入的拷问:即作为历史进程中稳定的社会细胞,作为社会机构中的基本组织,作为人的身体和感情的栖身之所,在对抗现实变化和自我成长带来的焦虑时,婚姻是否比单身有更多优势?婚姻爱情的题材和现实主义的归属暂时消弭了传统文学和网络文学的壁垒,再次使网络小说获得了延时阅读的体验,获得了网络文学向内的思想探究。 人设在故事情节的“套路化”中崩塌,已经成为网络小说阅读的基本经验。“大女主”“玛丽苏”“霸道总裁”等人设的重复性使用,让这些已经无法引起读者兴趣的“命中注定”,无法再以“白日梦”的方式提升网络小说文本“实时阅读”的消费性体验。相反,在套路的重复中,乌托邦随着人设的“辉煌”分崩离析,人设的新去处、新选择显然也成为网络文学迭代的重要关卡。可以看出,《糖婚》对这一点是有所考虑的。作为主角的周宁静并没有超能力,她不像《欢乐颂》中的曲筱绡,想要创业就有一个腰缠万贯的老爸,也不像我《我的前半生》中的罗子君,遇到困难就有贺涵救场,尽管有一个情感暧昧的迈克助推了她升职,但随即“因福得祸”受到调查,周也因此停职。在面对买房、失业等现实生活的难关时,周宁静没有得到任何“金钥匙”的指点,没有受到一个“蓝胖子”的加持,始终依靠自己解决事情消化情绪。开篇就和丈夫离婚的海莉从惶恐后悔到逐渐平静,认清了自己和老巴之间问题并拒绝复合,靠打工自食其力并对新感情慎重选择、平静期待。这些人物的精神成长轨迹清晰,行为逻辑明确,女性形象独立,不再用童话式的情节和结局作为读者“实时阅读”的致幻剂,而是在性别叙事之外拓展了一个客观的“公民视角”,为小说提供了更广阔的视野关照和更持续的情感来源。 可见,无论是我们自身阅读体系中的“经典成见”、在场的文本期待还是接下来对于人物和意义的考量,都是“延时阅读”的切实存在。而在网络文学的实时阅读和传统文学的延时阅读中间,《糖婚》找到了一个表达生存者情感和阐释写作者立场的平衡点,它“去中心”却不“去思想”,“重人设”更加“重人格”,这种“中间性”选择既是现实主义生活对文本创作的吸引,也是对网络文学对自身青年亚文化和消费主义血统的尊重,这种“中间性”审美使《糖婚》充满了“中间性”色彩,也充满了“中间性”的力量。 这样看来,“中间性”审美并不是作品在传统文学和网络文学之间语焉不详的游离,而应该是两种文学样式进行互补性对话的趋势和症候。网络文学应该从传统文学在社会开始的责任承担中汲取思想养料和深沉情感,传统文学也需要从移动互联时代的文学表达中反思多元化语境下的艺术传播。文学经典从来不会对“大众化”拒之门外,网络文学也不能以失去思索能力和情感营养为代价表示其立场,这既不是传统文学对网络话语的招安,也不是网络文学对传统文学的投诚,因为二者原本就相互关联,彼此映照,而网络文学创作中“中间性”审美的黄金分割点也许能够为两种文学样式的交融和谐提供新的可能。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