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我挺想念自己的,想念上世纪八十年代末的自己。那时我对小说文本探索尚怀几分热情,记得写过某些颇有想法的小说。那时我希望自己的小说具有更多审美元素以及多重层面的意义,譬如小说人物不是平面化的,小说情节走向与人物真相不甚确定,小说允许遵循文学时间而不是物理时间发展,小说的终局存有多种解读的可能……后来呢我越写越结实,煞有介事讲起缺乏弹性变形的故事,出现说书人的趋势。这可能跟我喜欢北方曲艺有关。那些才子佳人的命运具有模式化特征,譬如因果报应和善恶轮回。王宝钏女士十八年寒窑,只能做十八天皇后娘娘;杨玉环女士也只能吊死在梨花树,而不是迎客松或者苹果树,好像苹果树只属于洋人牛顿。我们生活中迎客松是迎宾的不是送客的。可是在小说里未必是这样。小说里迎客松下可能是虚情假意的朋友依依惜别的地方。 所以,小说谓之小说而不是谓之大说。这次我无意间写出《继续练习》这部中篇小说。似乎是出于对上世纪八十年代自己的想念吧。我毕竟想把小说写得更具多种可能性。想念自己绝不是自恋情结,反而是在践行自我批评的精神。这次我写《继续练习》应当出自对早年写作的回望,这本身也属于继续练习。 这篇小说为双线结构。这是早年学会的小说方法,如今手艺既生疏又笨拙。小说里写了几个人物,他们各自行走貌似互不相干,其实是有交集的。人生在世有些曾经改变你命运的人,今生今世都无以相逢,即使偶然相遇也是擦肩而过,等同互不相识的路人。难道这就是文学世界里的人的关系吗?譬如小说里郝晓伢偶然听到小花园深处传出男声歌唱,从而有了艺术人生启蒙。郝晓伢不会知道那个放声歌唱的男人是谁。章媛身为人母也不知晓高尔献给她的深情歌唱,对儿子日后成长产生无以估量的影响。 然而,我们现实生活的常态是什么呢,有时会让我们粗枝大叶地走过大地,有时会令我们忧心忡忡地仰望天空。前者会让你错过了山,错过了水,错过了人生大好风光。后者殊途同归。其实这不是山的错也不是水的错,而是我们自己起了变化。在《继续练习》这部小说里,风流倜傥的才子变成务实谋生的高尔校长;漫不经心的小伙子郝晓伢变成独具才艺的青年教师;卖过包子的下岗女工金萍变成初露锋芒的画家……唯有那首使隋文贞成为著名诗人的《我思念青春》依然在流传中活着,却成为那些大妈们跳广场舞的伴奏歌曲。 这就是文学世界的基本逻辑。作家周晓枫说过“我们虚构是为了更加靠近真实”。诚哉斯言。于是,我们在文学世界里相逢,尽管文学世界里同样充满各种各样的错过,同样暗藏各式各样的变化。唯独不曾错过的就是你曾经拥有的时光,因为它已经凝固在你的履历里,那里有你爱的人和爱你的人,他们永远伴随着你;唯独不曾变化的也是你曾经拥有的时光,因为它始终不曾停止流逝。 有缘未必千里来相会。有情人未必终成眷属。所以,人世间许许多多人还要继续练习下去,而且这是终身任务。所以,有时可以想念自己,这是由于你想抗拒某种变化,尽管这种抗拒终归徒劳;所以,有时可以想念自己,这是因为你不想错过某种际遇,譬如你爱的人和爱你的人。为了不错过了山,不错过了水,不错过了人生大好风光,你真的应当继续练习下去。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