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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力君:人性与天命

http://www.newdu.com 2019-09-07 爱思想 陈力君 参加讨论

    
    
    步入钟求是的文学世界,你将会惊异地发现,它在热闹纷扰中保留着一个遗世独立的清静空间,在焦灼和困惑中持有独一份的淡定宁静。无论是喧腾繁杂的繁华都市,还是不知名的村庄乡野,抑或臆想玄思的异度空间,都难以抹除“昆城”心绪。作品中营构的江南小镇的柔美氤氲气息,不断地牵动着作家的返乡冲动,联结着钟求是的故乡情结。
    钟求是自上世纪80年代中期开始文学创作,陆续在《当代》《收获》《人民文学》《时代文学》《小说月报》等刊物上,发表了几十篇中短篇小说和散文,共有四本作品集。长篇小说《零年代》受到广泛关注,中篇小说《未完成的夏天》被改编成电影,在釜山国际电影节上展出并引起了强烈反响,这位来自东南沿海小城,现为《江南》杂志主编的温州作家以独特的感受创造了别开生面的温州景象。
    钟求是的文学世界中有三种空间设置。一是以温州为中心的都市生活场景,《秦手挺瘦》《调离》《同学》《我的逃亡日子》等作品都在讲述商潮涌动中的形形色色的温州都市情事。这些富于人文理想立场的作品在审视和反观商品潮中的温州城景观,展示市场经济兴起过程中温州人的现实状况和心理特征,于价值失衡道德失范情境下的挣扎和坚守,再现了在这极为功利和躁动的空间中,因资源分配或者利益争夺,人性扭曲变态和异化。作品还反映了努力摆脱物欲世情,追求自由单纯的生活,反抗经济压力和体制桎梏,在温州利益场上经常只是悲情壮举或是荒诞行为。
    二是以小镇为现实人性空间。《谢雨的大学》《两个人的电影》《雪房子》《未完成的夏天》《你的影子无处不在》《南方往事》《远离天堂的日子》《两个人的电影》《给我一个借口》《送话》《星期二咖啡馆》等作品中的故事都发生在小镇。此空间描摹的世态人心体现了钟求是细腻深刻的感受和体验。《谢雨的大学》这部作品耐人寻味地选择辉煌的英雄话语中的别样视角,通过承受英雄人性需求的女大学生谢雨的经历,反思英雄时代背景下被忽视的牺牲和伤害。《未完成的夏天》通过讲述发生在小镇上的悲剧故事,展现了小镇的丰富人性。人们批斗偷看女孩子洗澡的搬尸工五一爷,五一爷被迫自毁眼睛,被偷看的姑娘发疯并溺亡。最令人意外的故事结尾是在众人的咄咄目光中,善良的五一爷却能坦然为姑娘收尸。这部作品体现了钟求是对小镇生活的深入体察,对社会现象的解读开始转变成民间道德立场进行审视反思小镇文化,展现了社会底层的温暖人性。
    三是营构理想的空灵世界。这是作家希冀在摆脱欲望和现实羁绊而创设的脱俗世界。如《皈依》中的寺庙世界,《雪是最白的纸片》中的诗的世界,《最童话》中假定的死去女友的影像世界,《星子》中的遗世的村庄,《零时代》的林心村。此类虚幻虚拟的虚构空间,体现了作家的期待和要求。在浮华躁动的物欲时代,却存在无关利益纠葛纷争、无关人情事务,能够摒弃一切尘俗烦扰,静心敛气、纯美浪漫、超凡脱俗的性灵空间,它们或真实,或想象,或虚拟,能够浑然天成,自由自在。钟求是在虚与实之间创设的此类独特文学世界,是他理想人性的展开和表现空间,具有浓厚的乌托邦色彩。
    在钟求是笔下的三种空间形态的描摹中,不管是纷扰的都市,安谧的乡镇还是脱俗隐逸的世外之境,都表达了作家在不断坚守和追求中,体现出的清晰而确定的价值观。或是批判政治符号、文化道德等权威对美好人性的压抑和毁灭;或是嘲弄揶揄物化后的人性异化;或是追寻独立的姿态构筑纯美的理想人性,作家以坦诚真挚的写作向读者展示了内心的理想。这份对生活、社会和人性思考体现了生于斯长于斯的江南小镇文化品格。钟求是早期的作品有不少是直接刻画温州人事,温州的地域特色,却始终表现出对典型物欲的温州生活的疏离、对立和隔绝。而从《谢雨的大学》这部中篇小说开始,钟求是的作品从批判温州的姿态开始进入对温州景象的更为细致深入的体察。他的作品开始隐去可以直接对号入座的温州地名,常透露着作家少时记忆的小镇的江南风情,其中不少素材直接来自于作家生活的小县城昆阳镇。其后的长篇小说《零年代》中的场景看似远离了喧闹的市镇生活,却又出现在离市镇并不遥远的林心村,这样的生存环境或许正是作家心仪的安身居所。此处作为避世的隐逸地域空间不仅仅是作品的材料和构成因素,而是组成主人公的人格精神,且与作品的精神价值融为一体的有机部分。小说中主人公崇尚天性,表现为对物欲膨胀的世界的拒绝和抗拒,追求自然生活。对天性的追求是偏远的江南小镇的一种典型心态。再到新近的《送话》《星子》《星期二的咖啡馆》以及散文《拾童年》等作品,钟求是的小镇文化品格不断地出现。古老小镇相对于繁华的温州城是保守的,也是安全的,因此,作为温州作家,钟求是笔下的温州地域文化身份越来越模糊,而故乡小镇的文化情结却愈加鲜明又具象地铭刻他的作品中。不断出现的小镇和发生在小镇上的故事,使钟求是突破了表层的温州地域标志,却体现出温州地域文化的内在神韵。作家这种回眸小镇故乡的姿态,无意间与现代化过程中的中国江南乡镇文化相衔接,赓续着现代乡土文学的传统,获得了更为深广的人文内涵。在钟求是以及他的文学形象从逃离世俗而退身于乡野间,在与自然融合中顿悟感触至情至性时,却应和了五四新文学转型未竟的命题。
    钟求是曾将他的写作视为逃离,逃离了呆板的生活,逃离了喧闹的城市,逃离了写作的旧有价值。他看似消弭锋芒的低调姿态,实则以遁世方式保留了难以舍弃的精神支撑。他将故乡视为“精神学上的一个空间”,视为“精神扎根的地方”。①故乡小镇成为文学空间的基础,成为他想象的出发地,汇同于近现代以来的中国社会转型的大潮。乡镇,作为一种中国现代化过程中的中间形态,既孕育着中国社会商品经济和现代化发展的内在因素,又保留着许多文化传统因子。这种动态变化的社会空间形态,在20世纪末的商品经济涌动过程中,随着城市化步伐加快,大型城市急速崛起,乡镇反而成为保留传统文化的具有汇聚人情味的所在,成为经济大潮中因过度功利而逐渐消退减少的温情和关怀的承载空间。浸润在小镇文化中的钟求是的精神个性是低调的,却是坚定而真诚的。
    首先,抵抗世俗和物欲环境是钟求是小说的一贯的主题。钟求是小说大多不是着眼于俗世中的现实困境,更关注精神匮乏和不安全感。这些烦恼人生来自于各种欲念的挣扎的困顿,或是与他人比较后的内心不平衡,或是物质生活富足依然内心空虚,没有着落,缺乏安全感,这是生活在温州这一特殊环境中的常见现象。钟求是作品中的主人公面对这个因金钱利益而躁动、喧嚣嘈杂的环境时,选择了逃避和拒绝。他们都一方面保留着旁观者清醒的姿态,另一方面反过来更趋于坚守人文理想。《秦手挺瘦》《从此改变》等作品中的城市人都被迫直面现实中重商观念对精神的伤害和扭曲,面临着精神压迫和人格尊严被挑战的生存困境。而他的小镇空间中的《未完成的夏天》中的“五一爷”因简单生活和善良品性获得充实和平衡。他对生活只有最为基本的追求,从事最为卑贱的工作,却能因为诚实、善意和坚韧等品质实践着美好的人性。在钟求是的文学世界中,小镇质朴的民风中存有温馨又坚定的抵抗俗世偏见和私利观念的力量。小镇浓浓的人情味超越了狭隘的地域文化,获得广阔的情感认同。钟求是常有意淡化以小镇为生活背景的作品,如《两个人的电影》中的故事就发生在昆城小镇。“镇子不小也不大,往街上一走,很难遇上什么稀奇事儿,容易遇到的倒是一些不认识的熟脸。”②正是在小镇这样狭小逼仄的空间里,才会发生男女主人公离家去温州城看电影,也正是小镇人纠结于道德与人性需求间的平衡心理,才有了他们在公园里被捉奸的事情,也正是小镇人的善良和重情义,才有了维系了二十年,一年看一场电影的动人故事。在喧嚣和热闹的温州都市环境中,在处处为消费意识形态神话布设的生活空间里,钟求是的小镇心境反而以摒弃尘俗、遗世独立的姿态与当下的生活环境拉开距离,在与自然、在与天地融合中反而享有格外清静。这些小镇传奇和淡定的姿态在充满喧嚣和躁动和拜金盛行的温州环境中反而获得一种新的平衡。
    偶然、意外、误会等无法把握的命运观是钟求是小说的另一主题。故乡小镇在作家的记忆中还是相对封闭和静止的狭小地理空间,“二十年前,需要费半天才能抵达小镇。十年前,需要两三个小时。”③小镇空间作为熟人社会,容易依附于周边环境,依恋于家庭族亲的情感。面对夹杂在城市和农村间的小镇,既有现代城市波及的气息余脉,也有农村传统文化的延续和羁绊,形成了感性和理性之间的理解世界、看待人生的思维方式。小镇居民容易纠缠于摇摆的人生困境,又会有种洞透世事的无奈或通脱。《诗人匈牙利之死》中的真子的骤然离世,《有一封信》中何石楠的带有暧昧感情的书信不经意的丢失,《调离》中的陈阡陌困顿中无意获得的调动机会,作家描摹了人生中的各种不确定事件,而这些不确定事件又对人生轨迹起着决定性的作用。《秦手挺瘦》讲述了大学教师秦手烦恼的婚姻和琐碎的家事,他在无意间遇上了爱情,又在莽撞中与他喜欢的女人擦肩而过,然后又在误打误撞中失而复得,却又在花好月圆的美事中过上了烦恼的人生。《我的逃亡日子》中主人公黄传不辨真实和想象,借助着臆想胡里胡涂地开始了逃亡日子,当他借助梦境恢复清醒时,被误认作杀人犯,在亦真亦幻、现实和虚幻中不断地怀疑求证。《从此改变》讲述的是一对双胞胎兄弟的完全不同的人生际遇。以上的迷幻的、梦境式的人生情态使得作者在面对人生刻画时显得犹疑不肯定。钟求是笔下的命运轨迹,有轮回、有重复也有跳跃,还有混沌一片,或是冥冥之中有召唤,不一而足,形态各异。面对发生的意料之外又是情理之外的人生经历,唯有无奈面对其带有的神秘色彩。人生善良的愿望、执著的追求却遭致痛苦的结果,种种意外和荒诞,其中况味是复杂的,也是悠长和隽永的。真正难以逃脱的是为世人所布设的命运之网,小镇人在感受无奈无助时也培养了达观心态。
    亲近山水,加之乐天知命的乡风民俗,形成了小镇居民理性认识又保留着自然、命运的不可知的谦卑人生态度。由此,在自然中铸造人之天性,焕发人之灵性,成为钟求是创作的另一主题。《从此改变》中的柳时节在安详、从容、沉稳、神秘的出生地村庄时,才完全荡净了心灵,使自己漂泊已久的灵魂获得安宁;《诗人匈牙利之死》中车祸意外死亡的真子最美好的记忆是在呼伦贝尔草原上与爱人老K在一起的时光;更勿论长篇小说《零年代》,主人公置身于脱离凡尘的世外桃源般的林心村,摒除纷扰和杂念,完全沉浸在自然中,关闭了与俗世沟通的管道,却开启了与自然联通的视觉、听觉和触觉,使生命完全处在一种随时间自在自行流淌的状态。这些作品充分表现了钟求是内心向往的人生状态。他使自己笔下的人物融入自然,淡化人对自然的强大改造能力,而强调人与自然间的和谐融洽。在尊重自然强调众生平等的宇宙观指导下,钟求是从来就没有对人生世事做一种斩钉截铁、掷地有声的简单判断。他总是在追寻中不断地质疑,又在困惑中不断追寻。出现在他作品中的人物虽然人生坎坷不平、命运跌宕起伏,但是他们的心灵依然宁静,执著地呈现生命的个性特征。
    钟求是在他的文学世界里,能够清醒地认识到人生的平凡、人性的猥琐却总是不甘于沦落,从而能在平凡中追寻神奇和浪漫,总在灰色世界中涂抹亮色。钟求是能够清醒地认识到人性的复杂,人生的痛苦和无奈,命运的不可抗拒性,又能依然保持着追寻自然天性的热诚。这与小镇既比邻乡野,又独立于都市的自然形态,还依然持有底层的本初善良的文化心态相一致。
    在充满温情和自然天性的小镇精神滋养中,钟求是作品中形成了相对统一的形象类型。
    他的作品尤其关注被利益场冷落的小文人。这些在商业氛围浓厚的温州环境中被边缘化的文人群体,因为他们注重精神追求而成为温州人中独树一帜的一类。他们是小镇民间的知识群体,是传统读书人和现代知识分子形象的混合体。他们的职业有的是公职人员,有的是教师。在竞争激烈的现代社会中,他们往往显得善良有余、勇气不足。与处于上升期的商家有所间离,他们不会迎合趋利观念,而希望保留独立个性,自命清高,同时又有些不被认同的失落,常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钟求是不一而足地描写了像秦手这样的大学老师、像陈阡陌这样的小职员,
        
    
    
    像《星子》中壮志未酬却要在失意落寞中即将离世的韩先生,还有《我的逃亡日子》中那样试图从规范的刻板的生活中逃亡的黄传,描述了文人群体在温州当代环境中的各种非主流人生。《零年代》中的赵伏文,是钟求是塑造的此类人物中能够正面实践其人生理想的最为成功的形象。这位有着乌托邦色彩的文人形象,躲藏在远离俗世纷争的林心村,其性情和旨趣也能够在远离凡尘的僻静小村庄中得到较为完整和自然地发挥。钟求是熟悉此人物形象,了解他们内心真实的要求,当然也清楚他们的弱点和局限。这些讷言却有着丰富精神世界的小知识分子群体,他们在逐利时代经历着各种折腾和磨炼,痛苦地反抗和逃离,常发现现实只能痛苦相伴,无可逃离。面对在激烈的竞争挤压中无法安置心灵的小文人,钟求是以不同的退避逃离的低调方式,使他们有限度地获得精神自由,坚守心灵世界。
    钟求是善待其笔下的人物形象,尤其爱惜女性形象,塑造了一大批传统而知性的女性形象。他给予女性足够的疼惜、宽容和理解。基于传统和知性的审美标准,钟求是尤其喜欢素淡而灵慧的美丽的女性形象,她们真挚善良、坚韧克制、内涵丰富却低调收敛,这符合江南水乡小镇的精神气质。《谢雨的大学》中的谢雨、《零年代》中的林心、《秦手挺瘦》中的周斯吉、《从此改变》中柳上卯的女儿、《未完成的夏天》中的大真等等都是知性和韧性兼具的女性形象。在钟求是的笔下,这些女性形象接受了一定的知识教育,对人生尤其是爱情有着自己的追求,在人生实践过程中,她们甚至比男性表现得更具行动力,更具承担意识。《谢雨的大学》中的谢雨,在不情愿的情况下被迫与喜欢她的越战英雄周北极发生关系并怀孕,但在周北极上战场牺牲后,她还是将孩子生产下来,将一切后果都承担下来,甚至从大学校园里消失;《秦手挺瘦》中的周斯吉因感动于秦手对情感的执著追求(虽然其中有误会),主动放弃了与皮件商行副总的婚约;《零年代》中的林心虽然与赵伏文有误会,并且取消了婚约,但还是预备独自承担起生养孩子的责任,孩子流产后,她甚至不惜以结束生命表达自己的反抗与愤怒。虽然作者对这些勇于承担的美丽女性钟爱有加,极尽刻画她们的生命风姿,但在最终也未给她们安排美好的人生。她们在坚忍地承担着世界的过度压力,又没有坚实的肩膀为依靠,总是承受着世界的不公不平。如《未完成的夏天》中的大真试图挽回自己的尊严,千方百计地弥补洗澡被偷看造成的不良影响而希望得到男友的谅解,最后却是落得溺水而死的悲惨结局。钟求是熟悉和理解小镇女性的处境和命运,也惋惜哀叹美丽女性的受伤和毁灭。
    除了男人和女人世界外,善良智慧的长者是钟求是小镇形象的另一种类型。他们的存在体现了小镇的古老,也是小镇的智慧所在,他们承载着小镇的传奇,还有生命寓言。如《从此改变》中的柳上卯,《零年代》中的耳朵爷,《未完成的夏天》中的五一爷,他们虽然在小说中不一定是主要角色,但是他们的存在带来了生命的另一向度,拓展了其他人物的生活空间,在增加生命神秘感的同时也为认识生命形态提供了多重参照视角。而他们曾经有过的人生经验,历尽沧桑却淡定的心态,过滤了当代生活中的激情和焦虑,增添了小镇文化的深度和厚度。《从此改变》中柳上卯的传奇故事,为后代柳时节的多变人生提供了伏笔,在一切表面上跌宕起伏的背后,却是逝者如斯的沧桑和淡然;而《零年代》中耳朵爷的生命形态,老人淡忘于世情的生活态度却是自然人性的浑然天成,为赵伏文在林心村的生活提供了精神支撑;《未完成的夏天》中五一爷不纠葛于寻常的是非,他以一种超然的姿态处理生活,无论什么情况下都不失善念和天性,蕴藏着世人所无法企及的精神境界。这些老人的生活态度和精神立场,为芸芸众生看似热闹的生活提供了一副清醒剂,提供了灵魂栖息地,这或者也是试图追寻却选择逃离的钟求是的一种妥协方式吧。
    在作者笔下,小镇上的小文人,美丽而受伤的女人和善良智慧老人都是小镇文化的典型代表。他们是小镇上远离世故、追求心灵宁静的理想形象。相对都市社会,他们少了物欲膨胀,不失质朴;相对农村生活,他们又被滤去了粗鄙的村野气息,显得纯净。但是,钟求是作为作家是理性和清醒的,面对小镇文化,面对他所钟爱的小镇人物,一方面,他努力揭示物质富裕背后的精神贫乏,道貌岸然后面的猥琐和造作,解构了英雄主义、理想主义后如何寻找真实的人性还原历史真相,他也写出了这些形象难以适应当下现实社会。这些有原则和明确自身追求的理想人物,这些追求真善美的人物势必在现实中不断碰壁,遭遇各种挫折。另一方面,他又疼惜笔下的这些理想形象,总是不忍心让他笔下的主人公陷入尖锐对抗的痛苦,或是不忍心隐去他们的悲惨后世,如以谢雨的不知所终替代残忍的流言蜚语造成的对她的伤害,或者以林心死后的纪念树告慰读者的心灵。他以丰富而矛盾的心态塑造其笔下的小镇居民。
    钟求是深深浸润在小镇文化的古朴民风中、执意于乡风民意的传统气质,因此,他并不排除生存的需求和对利益的追逐,他笔下的人物形象形成了自在的人格特征。这些善良的人们,受迫于城市与乡村的心动与心痛,自动远离物欲和功利的诱惑,生活在热闹之外,追寻的是“野渡无人舟自横”的了然和自得其乐的状态。钟求是的笔下,没有绝对的坏人,即使有错,也有不得已的原因,很少产生怨怼、仇恨等绝对化的情绪。面对困顿灾难时,他们或是选择有策略地妥协,或是选择坚忍地面对,或者是不失尊严地逃离,而不会选择激烈地冲突或者偏激地对立。放弃对立和抗争的逃避,这是小镇的生活姿态,也是钟求是的姿态。他们已习惯将苦难经过层层包裹改装后慢慢独自吞咽,以巨大的自制力将激烈的情感压在心底,在突如其来的巨大痛苦面前躲藏甚至逃避、埋藏,再慢慢消化生活给他们的不公,平复曾经的躁动和伤害。面对这些承受苦楚的卑微而善良的人物,钟求是要么让他们无奈地接受命运的裁定,要么总是以童话般理想化地设置结局,这种低姿态的承受只能依靠时间来钝化伤痛,却令痛苦变得更为沉重而绵长,常显得柔弱有余而力量不足。
    钟求是的小镇文化精神品格,重视人性又看重天命的宇宙观不仅表现在他的形象系列塑造上,也体现在他的叙事风格中。
    首先,钟求是小说叙事节奏是平静、流畅,从容不迫的,没有费解和曲折的谜团,过程中也少见突兀、急促的跳跃。他的作品体现出强大的情感自制力和矛盾化解能力,能够淡然面对难缠的纠结、刻骨的痛苦。即使如《谢雨的大学》中的谢雨,在最美好的年华莫名地遭遇不愿也无力承接的人生变故,而叙述该事件的口吻依然不疾不徐,没有渲染修饰,也没有激烈的情绪。发生在《零年代》中的赵伏文身上的故事,突然、剧烈又悲惨而沉重。然而,他无论遭遇爱人林心的离世,还是面对妻子云琴的不公遭遇,四个孩子远离自身的人生境遇,都没有表现出极端的行为,偏激的性格或者陡然的情绪爆发,只是以隐忍和宽容承受一切。钟求是所塑造的有人生信念有美好品质的人物形象,面对现实困境和人生磨难,不是激烈地对抗,总是耐心面对凡尘中剪不断、理还乱的烦恼,深沉又迟缓的苦难折磨;面对人生的误解不公等多重委屈,还是秉持初心,坚守美好人性。钟求是小说较少感受喜庆的人生,更多地体味人世的悲苦。怅然、感伤、无奈和失落是他小说的基本情感基调,但是他不悲观,经常将愉悦和欣慰放在远离尘嚣的人烟稀少的“世外桃源”,或者是设想的、虚拟的世界中,获得心灵的慰藉。
    在情节设置上,钟求是小说经常采用的一种迷糊入梦——梦深似真——梦醒顿悟(或者梦醒破灭)的结构模式。故事往往起源于某种偶遇或者意外,以此为契机,故事的主人公非常投入,演绎着一幕幕精彩的人生戏剧,但在似梦的人生高潮时刻,往往戛然而止,故事急转直下,完全偏离了原来故事发展的轨道,显现出完全不同甚至相反的结果,背离了读者对原来故事的期待,从而使整个情节设置产生啼笑皆非的荒诞效果。《秦手挺瘦》是对才子佳人式中国古典理想情爱模式的解构。《谢雨的大学》是对20世纪80年代英雄梦幻的破解。《零年代》则是舍弃了造梦情节,以林心的爱情之梦的破碎为起点,使主人公进入了远离人世的营构桃源梦,而后又经历了梦的破碎,最终回归到自然,却在自然自在中接受新的变故。人往往不会听命于命运的安排,经常会有逃离和反抗的冲动,钟求是在小说中经常会安排能够平静心灵的世外空间或者异度空间,经常出现逃离的行为,但是这些逃离或者反抗最终被证明都是徒劳的。《我的逃亡日子》的主人公逃离原来单调呆板、机械和规范的生活圈子,最终还是以恢复理智地回到了原单位;《从此改变》中从古老村庄被送出去的柳时节最终还是回到他的出生地,无法摆脱追溯生命源头的潜意识;《零年代》中的林心村,在行动路线上经常是走了一圈又回来,逃不出宿命的安排和惯有的圈子;《同学》中陈阡陌在偶然的机会中邂逅了他少年时曾经心动过的女人梁娅,正当欣喜,交往过程中才发现现实的生活早已将两人划分为两个世界,只得再度回到已经固定了的又程序化的生活中。这种如梦的情节设置,仿佛人生总是被无可摆脱的命运之绳牵引,人对自身命运的无法把握却又在无奈轮回中,在冥冥之中总是受神秘又神圣的生命线牵引。
    人性和天命并重的价值观在人与自然、自我与他者关系处理上常倾向于追求和谐关系,进行平等交流。这种观念也体现在钟求是小说中叙述视角的选择运用上。他的作品时常运用不断变换的叙事视角。《谢雨的大学》中读者可以感觉到叙事者时而是谢雨的口吻,时而又是周北极的心理表达;《未完成的故事》中大真、五一爷、王红旗等不同人物角色的行为举止语言心理的叙述角度都在不断转换;《秦手挺瘦》中不断变换叙述视角,分别展开秦手和周斯吉各自的心理活动……在大多数作品中,钟求是对叙事视角不加限制,全知视角在他的作品中往往不构成单一话语权威,更多只用于客观叙述。而人物性格的塑造和故事的展开,常会出现不断变化人称的叙事视角。通过多视点和多方位立体展现,读者既感受到不同人物形象,也体验着不同人物的生命体验,构成多声部的存在。钟求是作品因为自由变换的叙述视角,在人物与人物间,在读者与作者间就形成了自由平等的姿态,整个作品世界构成了开放、宽容和立场的文本。
    鉴于生命的宿命认识和命运的积极顺应姿态,钟求是的小说中有着执著的人生信念,坚韧、坚忍的性格特征的人物形象面对困难痛苦,依然表现得积极乐观。这样的人性特征又与古老小镇文化秉性相符合。这个“带点儿旧色,带点儿苦难,带点儿朴拙”④的小镇或显或隐地成为钟求是小说的生命气韵,也成为他的语言风格。钟求是的语言韵味十足,这也受到保留了充满质感的方言的影响。
    《星子》开头,“一眼望去,村子挺有型的,在山坡之间摆出神闲气定的样子。走近了看,屋子们到底显了旧,安静中透出憔悴,有点正慢慢老去的味道。”⑤对这里的村庄用拟人的写法,不只是简单地传神,还因为作家有份经历沧桑参透生命的况味。其间的村庄和生命能够通用的感受源于作家的怜惜、心痛、无奈及知命等复杂体验。这样贴近世事有体悟的质感语言是在久居小镇,瓦房屋檐下看近山近水,感受井台上斑驳青苔的人生境遇中慢慢形成的。“周北极在宅院里的存在似乎就是冲澡。他们宅院里有一口水井,许多个傍晚,周北极站在井台边,穿着裤衩,双手举着水桶往身上浇水,一边浇水一边快活地哼哼。春夏秋冬的井水,就这么被他用在身上,很少停下来。在谢雨的印象里,周北极的身子和肌肉是在白哗哗的水花里长起来的。”⑥这段文字精确地描述了生长在江南小镇环境中的处于青春期的少男心态,希望吸引自己喜欢的异性目光,引起对方注意的羞涩掩抑又按捺不住急于表现的复杂矛盾心理。周北极不敢向谢雨表达,同时又不懈地通过井边洗澡的行动,通过发出水声的煞费苦心的举止,细致又到位地表达了细微和细密青春期心理。这种深刻的生命感受也体现在他对环境的描绘中。《零年代》开篇,赵伏文遇到林心时的天气,“那个晚上天空挺调皮,本来好好的,一时兴起竟飘起雨丝,飘一阵儿,又不动声色地收住。”很平常的天气,在铭心刻骨记忆的赵伏文眼中,竟染上了情绪,而且,性情脾气都精致起来,作者将赵伏文日后回忆的心境移植到自然中,充满了节奏和动感,声色俱备。无论是环境、心理还是行为,都是精致又细腻的韵味,只有长期浸润在江南小镇文化中的人才会领略和感悟到,也与古朴又悠长的小镇文化气息吻合。在这里,作品语言依然保留着没有完全被现代文明物化而持有未失落的野性和原始生命力,同时又具有委婉精致的江南民间文化的语言特征。
    “我对小镇进行叙述时,很想找到那种老照片似的语境”,⑦“我的镇子现在只存在于我的脑子里。它带点儿旧色,带点儿苦难,带点儿朴拙,像一张黑白老照片——对一个写作者来说,它是精神扎根的地方,是展开想象时的一个重要维度”。⑧钟求是的故乡印象是定格和凝固了的印象,是停滞的静态的存在,成为一种恒定的影像,迷离却能稳定心灵。作家返归故乡的过程,即是寻找能够安顿心灵,平息烦躁的过程。故乡,在心灵上,是灵魂安放之处。因此,不管是否有意,故乡小镇在钟求是的文学世界里或隐秘或明显地存在,成为写作的精神策源地。小镇昆城的气味和风味融化在故乡出发的作家笔下,熔铸在其文学世界的空间和形象中,深沉而蕴藉。如同沈从文的湘西世界,汪曾祺的高邮,林斤澜的板凳桥,琦君的潘桥镇,钟求是的昆城终于从钟求是的记忆进入读者世界被凝视和想象。
    ①钟求是:《故乡的维度》,《谢雨的大学》,第116页,广州,花城出版社,2010。
    ②钟求是:《两个人的电影》,第3页,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2012。
    ③钟求是:《故乡的维度》,《谢雨的大学》,第115页,广州,花城出版社,2010。
    ④钟求是:《洞孔里的小镇》,《谢雨的大学》,第112页,广州,花城出版社,2010。
    ⑤钟求是:《星子》,《人民文学》2015年第9期。
    ⑥钟求是:《谢雨的大学》,第3页,广州,花城出版社,2010。
    ⑦钟求是、孙良好:《寻找物质化时代的精神家园——长篇小说〈零年代〉访谈录》,《朔方》2010年4月5日。
    ⑧钟求是:《故乡的维度》,《谢雨的大学》,第115页,广州,花城出版社,2010。
    作者简介:陈力君,博士,浙江大学中文系副教授。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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